鸟儿问答-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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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问:1999年4月5日上午9点半到下午2点。地点:《人民日报》招待所113房间。房间内有两张床,一张罩着床罩,一张铺着被子,枕头被压瘪,看得出睡过人;靠墙摆着两只木扶手沙发,中间隔着茶几,旁边一个双开门小柜子上放着一台“康佳”牌电视机;顺墙靠窗立着一个酒红色两屉桌,桌上放着一台海蓝色白键电话,一台血红色镶黑边儿台灯,灯座上装饰着一只红黑两色的塑料小鸟,此外空无一物。
《读书周报》书评栏记者陈虹和《黑处有什么》一书作者王朔并排坐在沙发上,正在进行访谈。
窗外有一片叶稍发黄的竹林,几乎完全这蔽了窗子,时而可见《人民日报》职工和下岗的武警战士在竹林外经过。速进室内的阳光忽明忽暗,想必高空不断有流云飞过,房间内突然亮起来时,人脸也顿时豁然开朗。)
陈:这小说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是《看上去很美》的第二部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王:还没写完《看上去很美》就开始写了,实际上这小说的第一章就是《看上去很美》的第21章,故事,人物,时空关系是连贯的。我计划写的《看上去很美》比现在成书的那本要长,《黑处有什么》的内容本来也包括在内,但写到21章时发现这本书已经20多万字了,再写下去只怕40万字也搂不住,那就太长了,出版时定价也会过高,影响仅靠工资收入的读者的购买决心,像电影长度一般在一百分钟之内,电视剧以20集为宜,出版社一般更乐意接受20万字的小说,那是市场最欢迎的长度。另外我也有写作上的问题,在这一章我迷失了方向,那里有一个时间跨度,经过文化革命初期的混乱,一个长达8个月的假期,小学又开学了,我那个主人公受到时代的震撼,也变了,这意味着我要重塑他的内心,重新捕捉他的性格,这不容易,在做了大量无效劳动后,我意识到这应该是另一本书的工作。我在前20章中已经用尽了那个格式所能容忍的一切手段、技巧什么的,再往下进行已经力不从心,我怕出现最坏的情况,那就是不自觉地重复,明智的做法是就此停下来,重打鼓另开张。
名字也没什么特别用意,就是写着写着心头慢慢出现这样一个问旬,挥之不去,一天到晚想着它,觉得这一句好,就用作书名。“黑处”是指主人公这小孩不能理解只能感到其存在的一切:更远的地方,他人的想法,最主要的是他自己的内心,在成长过程中纷至杏来的陌生情感和新鲜欲望。这些东西使小孩很不安,很好奇,同时大受固扰。我已人到中年,仍觉人生无涯,大量东西摸不到边际,望眼欲穿,所以这一发问也是我此时的心境或说乃是我奋而创作的动机。
陈:这是一本有关文化大革命的书吗,所谓“一个人的遭遇”之类的?写完自我感觉怎么样,还满意吗?
王:不是,与“文化大革命”无关,有那个背景纯属偶合。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遭遇,都是一个人发育中必然要应对的问题,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好,在抗日战争中也好,即便是在今天改革开放的一派大好形势下,这些问题仍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老实说,我宁愿晚生20年,在今天这种社会环境中度过童年,再写出来,那样人们就更关注事情的真相而不会被表面热闹转移视线,我不是说时代对一个人不会产生影响,我必须承认环境可以强化人的感受,突出入的弱点,但我讨厌有那样一个时代,动荡异常,充满戏剧性和悬念,这所谓的“大时代”实在是喧宾夺主,常常使我们丧失人性,在人之为人的问题上放弃发问的权利,似乎认识了时代就可以代替认识自身。我想人在不同时代本性是岿然不动的,所以历史才会有“惊人相似”这一说。与其不断总结吸取历史教训,不如把自己打开,看看自己存在于何等局限之中,有什么是总也改不掉的,总是会发生的,事到临头才不会惊慌失措,才会坦然受死,用一种积极的乐观的态度看待自己的宿命。我在这个小说里关心的主要是这个,也就是说寻找自己的宿命。
自我感觉不好,写完之后很不自信,痛感到笔力的不够和文字的无力量。与我曾拥有过的想象比这本书记录下的只是一个拙劣残缺的摹本。我可以写出刀子,写不出刀刃上的光芒,只能说确有一部好小说产生过,随之便理灭了,我这脑子要是一电脑就好了,就不丢资料了。
陈:你是说很多想说的东西没写出来,难以见诺文空?
王:难以见诸文字。想到了,无可名状,还特别受小说既定情节排斥。我是想包罗万象,可小说自有章法,两万宇后人物就自己行动了,有时我们可以合二为一,情投意合,有时,往往,他不理你那一套。跟作者比,小说人物总是显得头脑简单,过于本能和感情用事,硬加进去,也啰嗦,破坏阅读,一般读者看来也无必要,搞不好还会有反感情绪:拿我们当傻子了?
陈:这正是我想说的,实际上你在小说中已经大量插入内心独自和,怎么说呢?精神亢奋时的漫天遐想。有的尚属精彩,有的,只能说自以为得计了。你以为读者真会关心你曾经想过什么,不分好歹,一切的一切,你讲话包罗万象?恕我直言,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唠叨的好,我姑且一听,唠叨的无趣,我为什么要当你字字珠玑,认真学习,像学什么似的?
王:你是说读者是势利的,并不在乎作者要说什么,能得到自己需要的就可以了,譬如说好看,有趣,情节连贯,再有追求点,看到一种“深刻”,就完了?
陈:你以为呢?你是老作家了,又畅销过,你一向怎么看读者,一帮跟着你小跑的傻瓜,还是你妈,你的知心爱人?这我倒想再问一句了,你过去靠什么赢得的读者,你自己知道吗?想过吗?
王:想过,没想明白,叫他们一说我媚俗,更给我说晕了。电视剧电影我是媚过俗,侦探小说和部分言情小说也媚过,有那个讨特定人群喜欢的动机,主要“立腕儿”的小说没打着写时冲一拨读者去。也不是一点不考虑读者,但是那么想的:我就随便来了,你要跟我是一势的,俗称臭味相投,那我算找着知音了;你要跟我八秆子打不着,不待见我这东西,那也活该了,我不能为你做中做马,这叫“把一切献给自己”。这拨读者是我觉得咱们说的“读者”,电视电影的那些都不算,那是“观众”,看戏的,进电影院开电视机时动机严重不纯,心态很复杂,基本上属于不可捉摸的,没准主意的,统计自己基本队伍时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你要问我靠什么抓的读者,还真把我问住了,我只记得我越不管不顾,读者越踊跃,凡我想讨好人家的,反而热脸贴上个冷屁股,这是经验,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在乎批评,只信自己。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谁的我也不能听,不是不谦虚,也不是别人说的就没正确的,是天条,定律,规定不能听别人的,一听准乱,倍自己,那就无往不在读者当中了。这就像爱情,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找对象,宽窄胖瘦一二三四五列出来,按图索骥。所以……
陈:所以你更来劲了,更以为甭管你技什么,只要是你拉的,就有人上赶着趁热乎去吃。
王:你这比喻很不恰当。
陈:你就是这意思,你这话里有对读者很轻蔑的口气。我就是你过去的读者,你说的那种有缘千里来相会的,臭味相投的,人世间有百媚千娇,独爱你这一种的,倒不完全跟你是一势的。
王:惭愧惭愧。
陈:你先别忙着惭愧。我喜欢你过去的作品,首先不是你所有作品,其次不代表人卖给你了,再有什么都喜欢。喜欢你是因为你那时作品中跟我那时心情有暗合之处,本来以为我独有,噫,你那边说破了,不免感动,进而注意到你,对你有了关注,再找来其他书一读,虽不是篇篇动人,也没太多讨厌,当你是同类,就一贯给你支持。你想你要不是当初感动我那个人,那副文笔了,我还会喜欢你的作品吗?这和你以为的是不是有很大差距?还是应该分析一下,别那么盲目自信,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是,我选挥过你,我也可以不再选择你,这不是你坚信的根据。
王:我受累问一旬,你喜欢——不用这个词——你中意的是我哪一路作品?陈:这个,告诉你也没关系,言情。
王:噢。
陈:噢什么?
王:没什么,没别的意思,只是代表知道了。——你没有要我只能写言情,写别的都不应该的意思吧?或者这么说——你不是希望我一辈子言情,一辈子不换手,永远这样下去,那么感动着你,被你选挥,一成不变……吧?
陈:当然不是!我发现你这个人很爱歪曲别人,我是那个意思吗?我说读者喜欢你是有原因的,并不是说给什么吃什么,并不是说不许你变。你可以变,但有些根本的东西不能变,也不是不能变,面是变了就要付出代价。
王:譬如呢?
陈:譬如你不要变成假道学,不要变成事儿逼,对不起,我这词儿用得太粗,我的意思是不要变得劲儿劲儿的,说话假文酸醋,任什么都捎带有一番人生之论,貌似真诚,壮怀激烈,伊然“德”“赛”二先生化身,背着五千年文化传统,上小菜场买菜也豪气逼人,开个会也跟荆柯似的。
王:这种人我叫大尾巴狼。
陈:那不是你,你也学不像。
王:是学养和素质不够吗?
陈:那倒也是屁话。你可以不言情,言其他,柴米油盐,天上地下,言你从小到大的下流事,你不就是一暴露狂吗?随便你。但是,你千万别板起脸来做一副正经相,一副久经历练大彻大悟的金刚状,真的,我求你了,那没意思,我这里要起鸡皮疙瘩的,你比较可爱的就是你那副小流氓嘴脸,大流氓都不对。这是你的精神,你的元气,你纵横天下,无往不利的法宝。——你懂我意思吗?
王:懂,懂,我没你想得那么傻。
陈:你不是傻,你是聪明过了头。你要傻点你早成大事了我还告诉你。
王:精神?多可怕的词?没想到你们也用这个词了。
陈:我不一定要用这个词,只是借用,没更合适的词,和他们不是一个意思,你不喜欢可以换一个,不要利用这个词歪曲我的本意。
王:换人文精神行吗?
陈:胡说!
王:那叫信仰?气质?锐气所在?锐气——这个词好,就叫锐气吧。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失了锐气,添了暮气——你说的是这意吧?
陈:你这个人很小心眼我又发现。姑且就这么说吧。
王:我能给你总结一下吗?
陈:我就知道你不歪曲我不会甘心。
王:不是歪曲,是归纳,论点嘛,说起来洋洋洒洒,总要归纳一下才方便往下说。你也别警惕性那么高,老虎屁股摸不得,批评别人嘛,总要有胸怀承受别人的反批评,你瞧我这胸怀。
陈:咱们俩谁摸不得呀?一摸,隔了多少年,拐了八道弯,一定要回了这旬嘴一点儿亏不吃。我这还没批评你呢,只是泛泛而论,纠正一下你对读者的错误态度,你这就急着展开反批评了。我说你这新小说一个字了么?你总结什么呀你给我?
王:那我能说你对我的新小说《黑处有什么》评价很高吗?
陈:那不能,你凭什么呀?
王:能说你刚才那些话是胡说八道都没过脑子吗?
陈:你才胡说八道不过脑子呢。
王:还是的,你还是有感而发,刚看了小说,见到作者不想说不想说一不留神说出来了。您不是那见人就乍翅儿,惟恐天下不乱,非给谁添点恶心否则对不住自个的刁人跟我是的。您多善良啊!若不是受了刺激,哪能对我这态度,恨铁不成钢……
陈:得得,你别废话了,夹枪带棒又捧又捧的,我好人家孩子没受过这个,你非要说我这是对你新小说的看法,那就是吧。你总结吧。我早听说你是讲歪理的好手,今天正好一睹风采。
王:……
陈:怎么不说了?
王:被你一打岔,忘了要给你总结什么了,——想起来了,你认为小说是武器吗?
陈:这没法回答,这问题太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王:只回答,“是”或“不是”。
陈:我不能,也是,也不是,看在什么时候看了,我不能一言以蔽之,你这是个问题圈套。
王:起码你认为有的小说是,或说在某种时候应该是对不对?你说“也是”了嘛。我这不算歪曲你吧?
陈:先不算,你往下说。
王:你认为我的小说是武器吗?
陈:这问题不回答。你认为把你的小说当作武器是一个贬低吗?
王:你认为是一抬举吗?
陈:我先问的你。
王:别胡搅,除非你先回答是与不是,否则我也不回答。
陈: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王:看你年纪不大,人这么狡猾,是不是都让你说了。你在学校回答老师提问都这么回答,也对也不对,老师不拿大耳刮子扇你?
陈:对你这种人必须这样。来做这次采访前,我一师哥就叮嘱我,照腰眼上问他,那人倒不大要脸,他要反问你,永远别正面回答,那人太油,装真诚已经不用过脑子,不定在哪儿刨着坑等着你——这是原话。
王: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陈:你很生气吧?
王:我不生气,我很难过,这是什么世道啊!一个著名作家,那么无耻地向大伙儿掏心窝子,结果群众认为他比谁都油,看来我只好去当叉叉叉去了。
陈:你别难过,我跟你说实话。不是。我没拿你的小说当武器,单冲谁去。我还是把你的小说当小说看的,好看的小说,爱听了吧?
王:爱听爱听。就是说你还承认我的小说还是小说,你在读我的小说时还把自己当普通读者,没把我当一面旗帜。
陈:这个,据我所知,还真没人把你当旗帜,有拿你当枪的,你有点儿自作多情了。
王:是是,我有点自作多情了,抱歉。这我就放心了。
陈:自找。
王:什么?你说什么?陈:我说你自找。你能说你写那些调侃小说时没有自己把自己当枪使的动机?我见过你那时在报刊上的言论和人前表态的样子,说你狠为自己的定位得意不算讽刺你吧?他们说伤没社会责任感真是说错你了。我记得当时我们宿舍有一个你的拥护者,你在哪个报刊一出现,她就很紧张,一定要找来看。我们还笑她,至于吗?真成追星了?这同学说不是,我是替他担心,怕他哪天不留神说出来自己是鲁迅,你瞧他这话都到嘴边了。好在你还没那么不要脸,到底没说,我们那同学才没急死。
王:太损了你们!我找一茅坑一头扎死得了。
陈:你不会的,你现在仍然很得意我看得出来。那感觉一定狠良好,大庭广众之下,就显你能,敢为天下先,别人不敢说的话你说,别人不敢做的事你做,带动社会风气,是不是还有些人把你当精神领袖?我也愿意,一辈子能这么风光一次之后变成臭狗屎我也愿意。
王:我,当时,确实是那个操性,我还就不否认了。是有些顾盼自雄,是有些占山为王,是有些以天下为己任,书生意气,挥斥方道,明天一早打冲锋,把蒋介石几百万军队都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