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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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师长奉命后,知军令不可违,乃以必死决心,逐屋抵抗,任凭敌人如何冲杀,也死守不退。所幸战到黄昏,敌人即停止进攻。及至午夜,我军先锋敢死队数百人,分组向敌逆袭,冲进敌阵。人自为战,奋勇异常,部分官兵手持大刀,向敌斫杀,敌军血战经旬,已筋疲力竭,初不意战至此最后五分钟,我军尚能乘夜出击。敌军仓皇应战,乱作一团,血战数日为敌所占领的台儿庄市街,竟为我一举夺回四分之三,毙敌无算,敌军退守北门,与我军激战通宵。
长官部夜半得报,我汤军团已向台儿庄以北迫近,天明可到。午夜以后,我乃率随员若干人,搭车到台儿庄郊外,亲自指挥对矶谷师团的歼灭战。黎明之后,台儿庄北面炮声渐密,汤军团已在敌后出现,敌军撤退不及,遂陷入重围。我亲自指挥台儿庄一带守军全线出击,杀声震天。敌军血战经旬,已成强弩之末,弹药汽油用完,机动车辆多被击毁,其余也因缺乏汽油而陷于瘫痪。全军胆落,狼狈突围逃窜,溃不成军。我军骤获全胜,士气极旺,全军向敌猛追,如疾风之扫落叶,锐不可当。敌军遗尸遍野,被击毁的各种车辆、弹药、马匹遍地皆是。矶谷师团长率残敌万余人突围窜往峄县,闭城死守,已无丝毫反攻能力了。台儿庄之战至此乃完成我军全胜之局。
战后检点战场,掩埋敌尸达数千具之多。敌军总死伤当在两万人以上。坦克车被毁三十余辆,掳获大炮、机枪等战利品不计其数。矶谷师团的主力已被彻底歼灭。台儿庄一役,不特是我国抗战以来一个空前的胜利,可能也是日本新式陆军建立以来的第一次惨败。足使日本侵略者对我军另眼相看。
台儿庄捷报传出之后,举国若狂。南京、上海沦陷后,笼罩全国的悲观空气,至此一扫而空,抗战前途露出一线新曙光。全国各界,海外华侨,乃至世界各国同情我国抗战的人士,拍致我军的贺电如雪片飞来。前来参观战绩的中外记者和慰劳团也大批涌到。台儿庄区区之地,经此一战之后,几成民族复兴的新象征。我军得此鼓励,无不精神百倍,各处断壁颓垣之上,都现出一片欢乐之情,为抗战发动以来的第一快事。
四、
我军在台儿庄的胜利,在敌人以及国内外的观察家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因我军以区区十余万疲惫之师,在津浦路上两面受敌。来犯的敌人,南北两路都是敌军的精锐,乘南北两战场扫荡我军主力百余万人的余威,以猛虎扑羊之势,向徐州夹攻。孰知竟一阻于明光,再挫于临沂,三阻于滕县,最后至台儿庄决战,竟一败涂地,宁非怪事?
不过仔细分析我军作战的情形,便知制胜之道并非侥幸,主要原因有以下数端:
第一,我三十一军在津浦南段运用的得宜。南京弃守之后,我军利用地形,据守明光至四十余日之久,使我在鲁南战场有从容部署的机会。到了敌我双方在明光消耗至相当程度时,我便命令三十一军对敌的抵抗适可而止,全师西撤,让开津浦路正面,但仍保有随时出击的能力。孰知敌人竟误认我三十一军已溃败,乃将主力北调,一举而陷我明光、定远、蚌埠,拟渡过淮河,直捣徐州。而我自青岛南调的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适于此时赶到,予以迎头痛击。敌方主力正预备渡河与我死拼之时,我又命令三十一军配合新自江南战场北调的第七军,自敌后出击,一举将津浦路截成数段,使敌首尾不能相顾。敌不得已又将主力南撤,与我军胶着于津浦沿线,减少我军在淮河一线的威胁,使我可以抽调原来南下赴援于学忠的张自忠部,转头北上,向临沂增援,充分发挥内线作战的优越条件。
第二,当板垣、矶谷两师团齐头南下时,我守临沂的庞炳勋部,适时赶到。以最善于保存实力的旧式军队,竟能与其私仇最深的张自忠部协力将板垣师团击溃,阻其南下与矶谷师团在台儿庄会师。临沂之捷,实为台儿庄胜利的先决条件。而庞、张二人先国难而后私仇的胸怀,尤有足多者。台儿庄战后,蒋先生曾惊讶地向我说:“你居然能指挥杂牌部队!”似乎真使他莫测高深。其实作主帅的人只要大公无私,量才器使,则天下实无不可用之兵。
第三,此点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条件,便是我违背统帅部的意旨,毅然拒绝将长官部迁离徐州。
先是二十七年初,当韩复榘不战而退,津浦路正面无兵可守,徐州顿形危急之时,中央统帅部即深恐第五战区长官部临时撤退不及,为敌所俘。
二月初,蒋委员长就在每日会报中提出此问题,交军令部研究。后即指定河南的归德和安徽的亳县,让我任择其一,俾长官部迁往该地办公。但是我却大不以为然。因此时敌人南北两战场的重心,正集中对付第五战区,且敌我的态势也已为我军形成了天造地设的内线作战的有利条件。为争取空间和时间起见,徐州的保卫战必须不惜任何牺牲,以期粉碎敌人速战速决的野心。然后才可达成掩护武汉,使其有充分时间部署保卫战的重大任务。
再者,徐州铁路四达,尤为电话、电报网的中心。长官部一旦迁往亳县或归德,一切命令与情报全须凭借无线电。而无线电每日拍发电报有一定时间,如此司令长官真等于耳目失聪,如何能指挥作战,更谈不到赴前方督战,鼓舞军心了。况司令长官部的迁移,必然影响民心与士气。重心一失,全盘松动,将不可收拾了。
但是军令部既有此建议,徐州各中央机关都人心思迁,即长官部若干职员也作同样的主张,我也未便公开反对,自想唯有拖延的一法。乃令成立“设营小组”,前往察看归德与亳县的形势,以及长官部和各机关驻地如何分配等情,嘱其详细具报。如是,往返费时半月,台儿庄的局面已紧张万分,值此背城借一之时,长官部自然更不能迁移了。这一点实在是台儿庄之战的最大关键。当时我如遵从中央命令将长官部迁出徐州,则此后战局便面目全非了。
第四,便是敌人本身战略的错误。日军在南北两战场将我百余万抗战主力扫荡之后,骄狂无比。我五战区内区区十余万残兵败将,根本不在敌军指挥官的眼里。南北两路主将都以为攻打徐州也不过是旅次行军。到了南北两路同时受挫,敌人仍不觉悟,满以为只要认真作战,仍可一举攻下徐州。南北诸将,彼此贪功,不待各路配合便冒险前进,以“先入关者为王”的心情向徐州单独进攻,这样便坠入我所预设的陷阱,被各个击破。
总之,敌人此来,是以“利人土地财宝”的贪兵来向我进攻,犯下了“骄兵必败”的大忌。我军人数虽少,装备虽差,但是我们是保国卫民与侵略者作殊死战的哀兵,我们在士气上已享有“兵哀者胜”的心理条件。加以我们在指挥上对本军量力而用,上下一心,对敌情判断正确,击其所短,可说是知己知彼,发挥了内线作战的最高效能,故有台儿庄的辉煌战果。综观台儿庄一役的战史,固知制胜之道,初未可幸致也。
第七编:八年抗战
第五十三章:徐州会战
(一)
日军在进攻台儿庄受挫后,原攻临沂败退费县附近的板垣师团,获知其友军矶谷师团残部被困于峄县、枣庄、临城一带,也舍去临沂战场而将主力向西移动,与矶谷残部会合,死守待援。同时敌方统帅部也深知徐州不可轻取,非调集重兵自四面合围,断难打通津浦线。四月间,敌方遂自平、津、晋、绥、苏、皖一带增调十三个师团,共三十余万人,分六路向徐州进行大包围,企图歼灭我五战区的野战军。
敌军这次所抽调的,均为其中国派遣军中最精锐的部队,配备有各种重武器。全军按计划构成数个包围圈,逐渐向徐州轴心缩小包围圈,以期将我徐州野战军一网打尽。
在敌方这种有计划的大规模歼灭战的部署之下,雄师数十万,复辅以飞机数百架,装备窳劣的我军断难与之抗衡。无奈台儿庄之捷鼓起了我方统帅部的勇气,居然也调到大批援军,想在徐州附近和敌人一决雌雄。
我方首先抵达徐州的援军为周碞的七十五军和李仙洲的九十二军。我命令周、李两军自台儿庄向东延伸。因此时矶谷残部尚死守峄县待援,敌板垣师团已舍弃临沂战场而向西挺进,与矶谷会合,企图对台儿庄卷土重来。我周、李两军向东延伸,正拊其背。
四月二十日,樊崧甫的四十六军和卢汉的六○军也奉调到徐。我乃调该两军到运河两岸,加强这方面的防御兵力。不久,李延年的第二军和晋军商震部的一师也到徐,乃加入东线。谭道源的二十二军也尾随而至,加入徐州西北微山湖一带的防线。接着石友三的六十九军抵达鲁西,冯治安的七十七军、刘汝明的六十八军也先后到徐,我即令开拔南下,增强淮河北岸的防御力量。
因此,不到一个月,我援军抵徐的,几达二十万人,与本战区原有军队合计不下六十万,大半麇集于徐州附近地区,真有人满之患。而白崇禧从汉口军令部打电话来,还高兴地对我说,委员长还在续调大军向我增援。
我说:“委员长调了这么多部队干什么呢?”
白说:“委员长想要你扩大台儿庄的战果!”
我说:“现在已经太迟了!”
此时我已判断到敌军向我合围的新战略,我方集大军数十余万人于徐州一带平原地区之内,正是敌方机械化部队和空军的最好对象。以我军的装备,只可相机利用地形的有利条件,与敌人作运动战,若不自量力而与敌人作大规模的阵地消耗战,必蹈宁沪战场的覆辙。当徐州保卫战时,我军元气已有限,类似上海的会战,断不可重演。因此当大军云集之时,我深感责任的重大和内线作战无能为力之苦。
统帅部也深知此役关系重大,不久,白副总参谋长即率统帅部参谋团的刘斐、林蔚等到徐州筹划防御战。
敌军自攻占宿县与蒙城两个重要战略据点后,除以少数部队固守宿县外,竟放弃津浦路正面,而循西侧的地区,与蒙城之敌相联系,分途向北推进。
四月中旬,津浦路北段之敌在土肥原等指挥之下,开始自濮阳、寿张分两路强渡黄河,进入鲁西,分别陷我郓城、菏泽、金乡、鱼台,自西北方面向徐州推进;东北方面之敌,则由海道自连云港登陆,占海州、郯城,与进占台儿庄和峄县之敌相呼应,自东北方向徐州进迫。
五月上旬,津浦路南面敌人为排除其侧翼常被我军突击的危险,乃以其主力配合大量装甲部队和飞机,向西部闪电挺进,攻占合肥,压迫李品仙十一军团的三十一军西撤,退守大别山外围的六安县,然后转向我据守淮河中流一带的廖磊二十一军团军第七、第四十八两军防线猛烈攻击。我防守淮河两岸和田家镇、凤台县、寿县、正阳关等重要据点的部队,为避免被敌包围集体歼灭计,乃稍事抵抗即自动放弃,实行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术,与敌人纠缠,使其疲于奔命。不幸敌人不入我军的圈套,而以其第三、第九、第十三等师团和井关机械化部队,配属大群飞机,作战斗开路先锋,然后循涡河地区向蒙城迈进。同时,蚌埠南岸附近的敌军也已抢渡淮河,向北急进。至此,于学忠之五十一军和冯治安的七十七军忽遭受敌军优势力量的压迫,乃星夜东向皖苏边境撤退。刘汝明的六十八军原奉命南下增援,师行到夹沟,而战局面貌已非,我遂令该军迅速西向涡阳,突出重围。是时,廖磊总司令见徐州以南津浦路防线已完全洞开,乃调二十一集团军总预备队,师长杨俊昌与周副师长各率步兵两团,驰赴扼守南宿县和蒙城两个据点。不料周副师长赶到作仓促布防之际,敌人也已跟踪而至,将蒙城团团围困得水泄不通。敌机械化部队和机群整日冲击、轰炸。城中房屋火光烛天,变成一片焦土,五月九日蒙城遂陷。后来据少数突围士兵的报告,当敌军猛烈进攻时,周副师长曾数度奋勇反攻,期望冲破重围,无奈敌人火网严密,未能成功。除二十一名士兵乘黑夜蛇行逃出,幸免于难外,其余官兵、夫役、马匹等,则一概为国牺牲。至杨俊昌师长,率所部扼守南宿县,因城垣被敌炮摧毁,被迫撤至郊外,损失虽重,尚未全部牺牲。
北上之敌随即切断我陇海路于徐州以西的黄口车站。蚌埠之敌约三个师团,于攻破宿县后也自津浦路的西侧平原向徐州迫近,形成对徐州四面合围之势。
我军为避免与优势之敌作消耗战,也于5月初旬作有计划的撤退。敌军此次来势甚猛,构成数重包围圈,志在将我军一举歼灭。我军为打破敌方此一企图,只有迅速作有计划的突围,脱离敌人的包围。然大军数十万仓促撤退,谈何容易!
二、
五月初旬,当鲁西与淮河战事同时吃紧之时我即严令该方面的孙桐萱与廖磊两集团军,自南北两方尽最大的努力阻止敌人会师于陇海线;并乘敌人尚未合围之时,督率徐州东北方面的孙连仲、孙震、张自忠、庞炳勋、缪澂流诸军,凭运河天险及运河以东地区择要固守,以掩护徐州四郊大军向西南两方面撤退,脱离敌军的包围圈。一待任务完成,即向南撤入苏北湖沼地区,然后再相机西撤。因敌军的注意力概集中于徐州陇海路西部,因此,我军能安全向苏北撤退。
五月中旬,我军其他各部乃陆续开始撤退。为避免敌机轰炸,多数部队都昼息夜行。敌军旋即南北会师,唯阵容不无混乱,且因地形不熟,不敢夜间外出堵截,故我军未脱离包围圈的部队也能自敌人的间隙中安全通过。五月十七日晚,汤恩伯军团及其机械化部队因西线敌人已重重合围,乃改向南撤。其他掩护部队也奉命逐渐向东南撤退。敌军遂自北面迫近徐州,其野炮且已可射入城内,长官部数次中弹起火,幸皆迅速扑灭。我乃迁长官部到郊外城南陈家大屋暂住,然该地仍在敌炮射程之内。一次,我命一传令兵向附近传达命令,渠刚离开,忽然一颗炮弹落在司令部内爆炸,此传令兵即应声倒地,我连忙前去将他扶起,只见其血肉模糊,臀部已被炸去一大块。当时情况的险恶,可以想见。
到五月十八日,各路大军泰半已撤退就绪,我乃决定于十八日午夜放弃徐州。是晚十一时,我率长官部职员、特务营、中央留徐各机关人员和若干新闻记者,共约千余人,合乘火车一列南开。本拟于车抵宿县后,折向西方撤退。孰料车行方一百华里左右,忽闻前路有猛烈爆炸声,停车一问,才知系我方工兵炸毁铁路桥梁。因工兵误以为长官部列车已过,所以将桥梁炸毁。火车既不能前进,全军千余人只得舍车步行。翌晨抵宿县城北十余里处,汤恩伯军团适亦停止在此。据难民报告,宿县已为敌军所得,不能通行。
汤军团长乃和我作简短会议。他问我要否将宿县克复,再继续西进。因汤军团此时尚有数师之众,并有十五生的大炮数门随行,克复宿县,可无问题。不过我认为无此必要,我军今日当务之急,是脱离敌人的包围圈。一小城镇的得失实无关宏旨。
汤恩伯并问我要否和他的部队一起向西突围,因为他的军团实力雄厚,不虞敌人包围,我则认为汤军团是我军的精华,此时脱离战场要紧,我长官部和他同行,恐为该军团之累。所以我命令汤军团长即刻率部西行,我本人则偕长官部一行东向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