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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李宗仁回忆录-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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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也深深知道,蒋先生在未能充分掌握美援之前,对我还存有投鼠忌器的戒心。因为当时美国舆论界以及美国民主党政府对蒋已感绝望。”蒋介石“三字,成为中国政府贪污、无能、独裁、专制的代名词。蒋介石政权早为中国人民所唾弃。而我本人自竞选副总统那时起,尚薄负时誉。中国人民痛恨蒋政权统治的,多寄我以无穷的希望。我本人因而成为国民党政权中”民主改革“的象征。因此欧美友邦同情中国的人民,对我均极具同情与好感。我就任代总统后,美国朝野对我所受背后的挟制,亦殊感不平。
  所以蒋先生对我这位民主象征,在未充分掌握美援之前,必不敢加以毁灭。再者,蒋先生现在虽掌握了实权,而我仍身肩国家的名器。如果国内人民、海外侨胞,以及友邦舆论界与友邦政府,能予我以有力的支持,我未始不可把台湾建成一民主政治的示范区。这便是我当时的心境,也可说是万分绝望中的一分希望,我要为这一分希望努力到底。因为国家、民族既以一国元首的名器托之于我,我一息尚存,即不能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这就是我病愈以后,在美勾留所努力的方向!
  叙述至此,我且将甘介侯博士于1949年夏初奉我之命来美从事外交活动的经过,作一简略的叙述,作为叙述我自己与美国杜鲁门总统及国务院往还的注脚。
  我派甘介侯来美的最初动机,是由于驻美大使顾维钧的玩忽法统。顾大使当时对政府完全采敷衍态度,一切活动完全受命于蒋先生。政府如将其撤职,渠必抗不从命。如在国家将亡之际,还要在海外演一幕大使抗命的丑剧,未免太不成话了。所以政府为顾全大局,不加撤换,而另派甘介侯为总统的私人代表,与美国政府直接交涉。
  介侯抵美后即分别与杜鲁门总统、艾奇逊国务卿、巡回大使杰塞普、国防部部长约翰逊等人晤谈。杜鲁门总统对援华所存的疑虑,即南京失守后,中国政府是否能在华南立脚的问题。杰塞普个人对介侯极友善,曾两度约介侯到其乔治镇私寓用晚餐。但杰君显然对国民政府已绝望,而对与中共建交已有腹案。他竟坦白告诉甘君说:”今日吾人如继续援华,必将引起中国人民的敌视。“
  证以美大使司徒雷登的言行,美国似已有承认中共政权的趋向。
  不过当时国务院内几位实际负责人,如副国务卿罗斯克、助理国务卿向德华、中国司司长泼鲁斯、中国司副司长弗里曼等则对援华尚未完全绝望。他们只表示中国军民已无继续作战的意志,如要提高民心士气,中国政府一定要改弦更张,改弦更张的第一项步骤便是蒋先生必须在幕后撒手,蒋一日不撒手,则美援必如往日一般堕入蒋集团的私囊。蒋如一日不放手,则美援一日不应继续。
  9月初旬,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康莱竟在参院公开宣称:”蒋介石已自其人民之前私逃至台湾,并席卷价值一亿三千八百万元原非其个人所有的黄金入其私囊。此项财产为中国政府所有,彼竟窃据之。若辈何不先用此一亿三千八百万元,然后再乞请吾人予以援手乎?“
  然参院终于在康莱参议员主持之下,在9月中通过新援华法案七千五百万元,以济中国军民之急。此项援助由杜鲁门总统作全权支配,不以中国政府为唯一对象,凡中国地方武力抗共有效的,皆在援助之列。蒋先生侦知此事,所以非一心一意把我在两广撑持的局面拆垮不可。他首把胡琏调走,继要刘安琪迟迟不行,大庾岭天险不守,两广遂彻底为共军占领。到了大陆全部失守,蒋先生又放弃海南岛,使美援非送至台湾不可。
  蒋先生统兵、治政的本领均极端低能,但其使权谋、用诈术则天下第一。1949年以后,美国本想撇开蒋介石另行支持新兴的力量,而蒋先生却有本事玩美国政客于股掌之上,使美国讨厌他却仍不得不支持他那独裁反动的政权。在这方面,美国人的笨拙和蒋先生的厉害,恰成一尖锐的对比。
  我因和蒋先生共事数十年,对蒋先生的手法领教太多,所以他一举一动的用意何在,我均洞若观火。蒋之所以能每策皆售,固然是他的本事,同时也是国民党内开明分子的力量太小。稍有改革举动,蒋先生渗透、离间、威胁、利诱各种毒计一时俱来,必将其连根拔除而后已。如有一种革新的运动真正有力量、有方案、坚持到底,蒋先生未必就能一意孤行于天下。中国共产党的成功便是一个例子。
  至于台湾,我知道美国今后必继续予以援助。蒋先生在台湾既已造成清一色的局面,他今后在台湾的横行霸道,独裁专制,将十倍于大陆之时。如此,大陆有中共的专制,台湾有蒋氏的独裁,则中山先生的遗教与民主政治的宏观,在中国将永无施行的一日。
  吾人醉心于民主改革,非至绝无可为,不愿眼看国脉民命如斯而放弃奋斗。所以我在1950年2月间病愈之后,即拟应杜鲁门总统之约,赴华府听听美国人对我们的意见。然后以跳火坑的精神回台湾去,领导同胞,将台湾建成一个民主政治的示范区,使其不致变成如今日的贪官污吏、反动政客的逋逃薮。
  杜鲁门总统如果真正是中国的友人,关心民主政治在中国今后的推行,他一定会拿出政治家的眼光来,在经济方面全力支持我,让我团结海内外中国民主人士,回台湾去着手改革,使蒋氏投鼠忌器,不敢过分阻扰。这便是我接受杜鲁门总统的邀请的主要动机。
  2月下旬,甘介侯奉我之命去华府回拜艾奇逊,并接洽我和杜鲁门总统会见的安排。艾奇逊当即预备请帖,不过他认为既是两国元首晤面,在外交礼节上,似应通过大使馆。介侯乃往访顾大使,孰知顾维钧竟推托说,现值林肯及华盛顿诞辰,美国各机关都很忙,晤面时间应安排得晚一点才好。不数日,顾氏竟以度假为名,飞往迈阿密去了。
  顾氏去后,艾奇逊遂直接和介侯接洽。由杜鲁门发出请柬,约我于3月2日至白宫用午餐。艾奇逊在电话内问介侯,请帖内是否应包括顾大使,介侯转以问我。我说,请他把顾维钧也包括在内。事情便这样决定了。
  在此期间,顾维钧当然把全部经过报告了台北。3月1日,蒋先生便撕破面皮,正式”复职“了。当晚我便收到他的电报说,由于环境的需要,他已于3月1日复任总统,希望我以副总统的身份做他的专使,在友邦争取外援云云。
  蒋先生的”复职“并未使我惊异,因为事实上他早已是台湾的独裁者了。不过站在国家法统的立场上,我不能不通电斥其荒谬。按宪法第四十九条规定,总统缺位时由副总统继任,正副总统均缺位时由行政院院长代行职权,并由立法院院长于三个月内召集国民大会,补选总统。今蒋先生复任总统是根据哪一条宪法呢?本来,与蒋先生往还,还有什么法统可谈?不过我的职位既受之于宪法,并非与蒋介石私相授受而来,蒋氏的”复职“,在法统上说便是”篡僭“。我至少亦应作诛锄叛逆的表示,以为国家法统留一丝尊严。
  我与杜鲁门的会面并未因蒋的”复职“而变化,杜氏给我的信函仍称”总统先生“。有好奇的新闻记者问杜鲁门对我如何称呼,杜说:”我以总统身份请他,我就应称呼他为总统。“记者又问他对蒋介石如何称呼,杜说:”我和蒋介石尚无往还!“
  3月2日我自纽约乘车抵华府,随即赴杜氏宴客的白赖尔庄午餐。顾维钧闻讯,也临时飞回华府。在初次会面介绍礼节上,顾维钧承蒋意旨,企图以”副总统“一词作介,为国务院执事者所否定。顾氏始被迫改用”代总统“为介绍词。
  杜鲁门请客用的是一张圆桌。我坐于杜鲁门与艾奇逊之间,甘介侯坐于杜之左,美国防部部长约翰逊与顾维钧则坐于对面。杜氏致欢迎词后,按外交礼节,应请顾大使翻译,然杜氏一反常例,却请介侯翻译,终席未与顾氏交一言。
  我在席上,除对历年来美国援华表示感谢外,并对共产党胜利我方失败的因素作一番分析,兼论我们今后反攻大陆的策略,以及我个人对促进中国政府民主化的方针。杜氏细心倾听,不时以手轻轻击桌说:”总统先生,你这分析深刻极了。“或是:”对极了!“他有时未听明白,还请介侯重译一遍,以表示他在留心地听。杜氏所说是出于他的真心,或仅是外交辞令,我不得而知。我只觉得我有说出来的义务,好让一位与我国荣辱相关的友邦元首知道我们政府当局的真正意见。
  饭后,杜鲁门领我至餐室隔壁的客厅休息。这客厅之外尚有一小客厅。杜氏引着我边走边谈,竟穿过大客厅走向小客厅。这时,跟在我们后面的艾奇逊突然拉顾维钧在大客厅坐下,介侯原拟随之坐下,约翰逊连忙推介侯的背,要他随我与杜鲁门至小客厅,他自己则与艾、顾二人同在大客厅坐下了。
  在小客厅内,杜鲁门和我倾谈很久。他说他是一切都了解,只是来日方长,劝我务必暂时忍耐,并与他保持接触。我知道杜鲁门已决定应付现实环境,别的也就不必谈了。
  自杜鲁门处辞出后,我们一行暂赴大使馆休息。此时新闻记者数十人齐集于大使馆客室内采访消息。美国前驻法大使,后与中国官僚厮混极熟的美国政客蒲立德亦豁然出现。他在众记者之前,举手大骂甘介侯。无非是说,蒋总统已复职,甘介侯不应介绍李将军以总统身份与杜鲁门总统相见云云。
  大使馆内有一小职员李干,与介侯是同学,是在中国购料委员会中当一名低级秘书,也居然当众指摘介侯荒唐,怒脉贲张,像煞有介事。
  介侯亦不甘示弱,首问蒲立德:”两国元首会晤,干卿何事,要你到中国大使馆来大声疾呼?“再骂李干说:”足下位不过小秘书,你有何职责在大庭广众中提出抗议?“
  我把介侯叫进来说:”算了,算了。他们既不是向我抗议,更不是骂你,他们是做给蒋介石的特务看的,好去报功!“
  蒲立德此人,与所谓”中国说客团“秘密勾当极多。他这番表演从蒋介石的美金户头下分得多少,我不得而知。不过这位姓李的表演之后,官运就亨通起来了。他由一名无关紧要的小职员,旦夕之间便被提升为国际银行协会中国董事,年薪两万五千元,一直做了十年,到1960年才被免职。为着这个远景,也难为他怒脉贲张地表演一番了。
  国家一日没亡尽,便一日仍有寡廉鲜耻的分子在继续钻营。这就是蒋介石统治中国三十年所养成的风气啊!
  结 论
  我自一九四九年岁暮因胃病来纽约诊治,在纽约城郊乡居已十余年。因不谙英语,平时和当地居民极少往还。日常除阅读书报和偶有友好得暇来访之外,闲居无事,对我国三十余年来的变乱和个人所参预的军国大事,曾不时作冷静的深思及客观的分析。对个人说,固不无”退思补过“的功用;对国事说,以个人的经验与观察,对将来当国者也未始不可作刍盏的贡献。余妻郭德洁女士每每劝我撰写回忆录,以为后世国人留一部可信的史料。
  一九五八年夏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克尔克博士、该校远东学院院长幸尔勃博士也分别来函,以此相劝,并云在幸尔勃、何淬廉两教授所主持下的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学部为保存当代史料,极愿襄赞其成。我本人既早有此心愿,复承世界第一流学府之约,因欣然承诺。该校旋派研究员唐德刚博士前来助理撰述,中、英文稿同时并举。我口述后,由唐笔录,整理成篇,然后再就有关史料,详加核订,再经我复核认可后,视为定稿。英文译稿则就中文原稿,略加删节。三年以还,已积稿盈笥。原稿凡七十余章,约五十余万言。虽仍觉言有未尽,然数十年来我个人所参预国事的要节,以及我个人生平事迹的大略,于斯篇已可见其梗概。兹于篇末,再缀数言,以为结论。
  (一)
  回忆我少年时代,正值满清衰敝,国内仁人志士群起力图匡救之时。当时立宪维新和驱满革命两派人士,均朝气勃勃。人尽忘其小我,为挽救国族而奋斗。照常理推论,辛亥革命已告成功,民国应可立臻富强,孰知辛亥以后,朝气顿失。昔日慷慨悲歌、舍身为国的志士,往往于旦夕之间即变为暮气沉沉的政客,甚至为拥兵殃民的军阀。那时我本人正是少年,目击此种变易,失望之余,便深觉革命大业开创固属艰难,守成亦至不易。
  辛亥以后,我国在军阀统治之下,凡十余年,即以广西而论,陆荣廷的十年统治,虽无赫赫之功,然亦无大过的可言。因其人出身草莽,尚具自知之明,不特对士大夫甚为尊重,对传统道德规律也颇知敬畏,不敢过分越轨。可惜所受教育有限,思想陈腐,无法与时代前进,至为时代所遗弃。然就我个人所目击之事,以陆荣廷的治绩与后来蒋先生标榜革命的省政相较,则陆氏实颇有足多者。今日回思,能不令人浩然叹息!
  在陆氏及其他军阀被翦除后,广西各界在我和黄绍兹竑、白崇禧等共同领导之下,毅然加入国民党,促成两广合作,奠定国民政府的基础。当时革命势力的膨胀,固不能不归功于中山先生”联俄容共“与改组国民党的大计,然促成北伐军的早日问鼎中原,统一中国,我们领导桂籍同志,不计利害,拥护国民政府光明磊落的作风,实是重要因素之一。当时我们一腔热血,绝未想到最后竟演成”军事北伐、政治南伐“的惨痛局面。
  此种不幸结果的形成,今日回思,实由两大因素所养成。因国民党改组后,一意”以俄为师“,实行一党专政,使人治重于法治。而中央领导分子则拳拳以扩张个人权力为目的,致酿成胡汉民、汪精卫、蒋介石三人明争暗斗之局,终使全党分裂,党权无法统一。另一原因则为国、共两党部分同志的左倾幼稚病所促起。当时在革命大后方,工会、农会领导的群众运动如火如荼,不法行为层出不穷,造成社会上的大恐慌,此实为促成国民党”清党“的主因。”清党“以后,党内派系原可捐弃成见,团结一致,为国民革命而奋斗,不幸手拥重兵又善用权术的蒋先生不此之图,反而乘机扩大党内派系的斗争,以便从中渔利,遂使国民党的声誉一落千丈,造成军事独裁、政治腐化的局面。
  北伐完成后,蒋先生如气度恢宏,为政以德,以大公无私的精神领导建国事业,则堰武修文,并非难事。无奈蒋氏无此德量,一心一意以诛锄功臣、消灭异己为能事,致使同室操戈,兵连祸结,内战之惨甚于军阀时代。不论贤与不肖,俱被卷入漩涡,甚至欲达目的不择手段,以拒敌图存为职志,使政治道德江河日下,社会正义沉沦无遗。本为吊民伐罪的革命军,转瞬竟变成军阀争权夺利的工具。民国十九年蒋、冯、阎中原大战相持不下时,张学良受蒋的利诱率其奉军入关参战,终以东北防务空虚而引起”九·一八“事变。东北四省沦陷于旦夕之间。虽满族的颟顸,与北洋军阀的无知,其所招致的外侮也不若蒋氏主政中枢时之甚。
  蒋先生经此惨痛的教训,如能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督率治下各省,厉行如我辈在广西的兴革,号召全国军民抵抗外侮,则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无奈蒋氏不此之图,反而挟寇自重,对日寇坚持不抵抗主义,对共军则围而不剿,一任中共在其直接统治的省区内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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