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00-蛇宫-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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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宫》总序文学应该是中性的(8)
警察叔叔对我的话毫不置疑。这几个月的生活,尤其是夜总会生活,使我彻底抹销大人的神秘感,就像我曾以为随便那个大人的字都比小孩写的字高级一样,我破除了大人迷信。我看到了大人酒前酒后各种愚蠢、固执、无赖、无耻的模样。我知道只要光线不亮,他们就和太阳底下完全不一样。就是说,你不要因为太阳下的大人很严肃而害怕,太阳一定会下山,他们的秘密我就都能看见。
我不怕警察。我也不怕女记者,我不怕任何大人,我知道他们都很脏,包括我爷爷奶奶、我养父养母,还有那个全中国到处生小孩的我的亲生父母,更是恶心!每一个大人是靠衣服变成人的,不穿衣服不就和我老家的猪、狗、鸡一样,不,还恶心。爱弥丽说,美国总统克林顿还是一条狼呢。总之,你没有理由尊敬大人,越严肃的越是装模作样。
喜欢我的警察凌所长,是当着我的面和女记者打电话的。他们是这么说的;
快来!有一个新闻,你肯定感兴趣。今天凌晨2时,我们捡到一个小女孩,湖北省的。她被她后妈骗到香湾而抛弃了,在这里流浪三天了。说到这,凌所长笑着看了我一眼,又说,十二岁,漂亮不漂亮,你来看就知道,反正有几个警察想领养她了。
大约是下午3点多,负责照顾我的警察姐姐把我带到小会议室。说是记者要采访我。我被领进去的时候,她没掏那本黑色采访本,而是站在矿泉水机那边端着纸杯喝水。她从纸杯旁边看到我就说:
嗨,这么漂亮!怎么被父母抛弃了?这样的女孩很值钱啊!
她笑嘻嘻地,有点神气。我看出来她和警察们非常熟悉。她走到我身边,拉我坐下。我不愿意她那么仔细看我,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有很多雀斑。我把头低下来,用长发遮掩着脸。她竟然动手,把我的头发撩起来:真像个洋娃娃!她说,你还是长碎发呢,时髦啊,谁剪的?
我不知道,我说,都是后妈乱剪。
她又笑起来,显得有点傻乎乎的。她说,你是哪天到香湾的?
她掏出了那本真不吉利的黑采访本。
三天前的下午,我妈妈说带我到有名的福建香湾看看,下了火车,我们还没到宾馆,路过一个大草坪的时候,她说,她要去趟厕所,肚子疼。我就在草地上看别人放风筝。很久很久了,我后妈都没有出来,我着急了,就去厕所问,看厕所的爷爷说,里面根本没人呀。我知道我妈妈不要我了,我早就知道她不想要我,我爸爸被她影响了。
后来呢?后来我又在那看别人放风筝。后来放风筝的人都走了,天黑了。我也走了,乱走,我不认识路。晚上,我睡在火车站,我身上有我爸爸给我的五十块钱,我买面包吃。昨天晚上,我不想再回候车室,车站保安有点认出我了。我逛啊逛,在月亮湖边那条路上,一个出租车司机老跟着我,要我上车,我有点怕,也有点冷,我就用公用电话打了110。警察叔叔马上就来接我了。
妈妈丢你是在什么样的草地呢?很大?我点头。
女记者问凌所长,是不是人民大会堂那个大草地?下午那里常有人放风筝。
警察摇头,说,上午她睡醒了,所里的警察叔叔阿姨,陪她上街认过路,找草地,她说都不是。你看,她这一身里里外外衣服都是所里团员警察捐资购买,花了……
照料我的警察姐姐抢答,差两三百!包括洗漱用品。
你叫什么名字?女记者说。我说张小银。女记者把那本黑色采访本交给我,写出来好不好?你的,爸爸、妈妈的名字,你家的住址、所在的学校。
爸爸张飞、妈妈李芬芬。湖北的家庭住址和小学,我是凭爱弥丽以前给我说的她家印象写的。我一一写了出来。我的麻烦就从这开始。
女记者说,啊,字写得真不错。怎么不写上亲妈的名字?忘了?
我点头;但我马上摇头。
一时叫我编出一个名字,还真有点困难。我就是从这下开始,有点生那个老是傻笑的女记者的气。终于,我把我亲妈的名字命名为:王丽。
女记者傻乎乎地笑着,哦、哦,她说,突然,她拿起我的手:你还涂指甲油?
我不由缩回了手。其实,我基本都刮掉了。几小星黑蓝颜色的指甲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我偷偷抠着指甲油说,我后妈的,我偷着涂。
女记者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先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们为什么不要你?
我后来编的谎话是一塌糊涂。万事开头难,我从编造我亲妈的名字开始,我就进入一个没有准备的愚蠢状态。我没有和记者打过交道,要是我有一点准备,我保证,我现在还幸福地呆在福利院里,尽管那个院长妈妈很爱凶人,一凶人,脸上厚厚的白粉都被震下来。可是,真的,那是我非常想住的地方。
我漏洞百出的答记者问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我爸爸非常有钱,被我后妈缠上了。我七岁的时候,我妈妈突然出了车祸。当天晚上,我爸爸就领着我后妈到我家睡觉。没多久,一个很像我爸爸的小弟弟就出生了。
我不知道我家电话号码,出来太久,忘了。我爸爸的手机,我后妈不许我打,所以,我也不知道。
《蛇宫》总序文学应该是中性的(9)
我喜欢唱歌跳舞。唱歌老师爱我,我经常去她家玩。我在班上年年都是三好生,可是我后妈不让我念书,要我带弟弟。
唱歌老师名字我忘了,好像姓蒋。她后来调走了。学校也没有我的档案,因为我也转学过,后来我又退学了。你们在学校查不到我。
我后妈经常虐待我。她不让我弟弟和我玩。每天要我洗碗、洗衣服。
我的衣服都是自己买的,我后妈不管我。我爸爸给我每个月六百元的零花钱,我自己管自己。我不和他们一起吃饭,我恨他们,他们吃完我自己买菜再煮。
当天晚上,我的“你”就告诉我,我的谎言漏洞太多了。我有点慌张,睡不好,想爱弥丽了,我甚至想再逃出去,但是,楼下值班室有二十四小时备勤的110警察。住在太安全的地方,也有不方便的时候。
9我一度相信女记者被我糊弄过去,是第二天早上,警察姐姐给我带了一份《香湾日报》,在社会新闻版,我看到女记者写我的消息,标题是《狠心后妈遗弃漂亮女童》,旁边配发了一张我的照片,照片上看不到我的雀斑,我显得更像八九岁的孩子。我看了一遍,主要是表扬警察的,说他们半夜出警后,为我弄吃的、睡的、穿的,细心呵护、一心为民。消息最后说,警方一直在和湖北方面联系,但事情毫无进展。
两天后,也就是我如愿以偿准备进福利院之前,警察姐姐又给我一份报纸。女记者又写了一篇稿子。通过她的文章,我知道我的情况引起社会热心人士的“强烈反响”,截至发稿,警所接到四十一个要求收养我的电话,报社接到七十七个要求领养我的电话,还有电子邮件,有人带着衣服、食品、玩具到报社找记者,要求看望可怜的孩子。
你知道,在报纸的最下角,我看见了什么?!一下子,我的眼泪就嗒的一声掉到报纸上。
我看到了爱弥丽!她死了!
她在天蝎座的豪华的洗手间,她歪在黑色的抽水马桶边,一支注射针头还扎在她大腿根上。《女大学生吸毒而亡》,报道人还是采访我的女记者。文章说,被清洁女工发现时,吸毒者已经死亡,还扎在大腿上的针筒,里面回流的血都黑了。法医初步鉴定,死因为急速注射了不纯净的劣质海洛因,导致心脏骤停。文章还说,该女子曾是著名大学的高材生,染上毒瘾后生活堕落。
我希望我看错了,可是就是她!爱弥丽与众不同的身姿形态,一万人里我也能轻松找出来。何况,她手臂上有一条曼陀罗印花。那是她湖北帮黑潘去日本带来的礼物,有一大本,全部是曼陀罗花。取下一条贴在手臂上,压一压,猩红色的花就会印在皮肤上,不洗就不会掉。这怎么不是爱弥丽呢?我的泪水一颗连一颗重重地往下掉着。警察姐姐笑起来。
你很感动是吗?其实天下好心人就是很多。你后妈那样的人还是不多的。
我拼命点头,泪水也拼命流出来。爱弥丽,爱弥丽其实我喜欢你,我不是故意逃走的,我只是害怕。爱弥丽,我不想你死,你比别人都干净,我不恶心你,我不是恶心你走的,不是!你比别人都好,都不恶心,你是最好的大人。我想你呵,爱弥丽,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不讨厌你,我原来说的是气话。我一点都不恶心你,爱弥丽……
我还是哭出声来。警察姐姐笑着,看了看周围的警察叔叔们,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搂住我:
好了,别哭了。到了儿童福利院,你好好读书,以后就能报答这些好心人。真没想到张小银还这么爱哭。她最后这句是对其他警察说的。大家也七嘴八舌笑嘻嘻地开始劝我。
我可以留下这张报纸吗?
可以!所有在场的警察叔叔和姐姐都抢着回答我。我觉得,其实他们心眼也挺好,不是像醉虾、花粉还有电动机大哥他们说的那么糟糕透顶。
10我爷爷在长途车上打起了呼噜。其实黄色的、破了窗的汽车里照样尘土飞扬,可是他不再咳嗽了。我明白了,他是从一个马路天天如水洗过一样的干净城市,突然到乡土路上,一时不适应,久了,就找到自己原来的肺了,气管就舒服下来了。
在我们家,我堂叔叔是最见多识广的人,有一次,他来告诉我爷爷奶奶,城里人都变了,不喜欢吃肉,喜欢吃青菜了。菜比肉还贵呢。我爷爷奶奶非常高兴,脸上是已经比城里人享福了的谦逊而满足的表情。我也很高兴。又有一次,堂叔叔带来消息说,城里现在野菜比家菜还贵,高档酒店最受欢迎的是野菜。城里过年办年货新鲜野菜也算得上高档一味。堂叔叔还说,地瓜叶现在很值钱了,比普通青菜贵,我们农村给猪吃,真是让城里人眼红。
为了让城里人难过,我们幸福,那天,奶奶当场就到地里捋了一大把地瓜叶回来炒,但很不好吃,我们都很奇怪,分析了一下,爷爷怪奶奶捋了太多,堂叔叔也说,城里人都是一小盘一小盘地上菜。后来奶奶再炒了小把的,爷爷又怪奶奶浪费了太多猪油,奶奶不承认,说是煮熟才加了一点油,两人拌起嘴来,奶奶摔了葫芦水瓢,大水缸的水溅了堂叔叔一身。后来我们就不再做、也不再提这学城里人的事了。
经历了城市,我现在想想,堂叔叔和爷爷奶奶真不是明白人。城市和农村怎么会靠一盘炒地瓜叶变成一样的呢?它们永远也不一样,农村人永远也破译不了城市的秘密,除非他变成了城里人。地瓜叶在城里的确好吃,堂叔叔没有撒谎,我可以证明,我同样能证明,农村的青菜、地瓜叶就是不好吃。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能理解,最有钱的城市男人女人,晚上最可口的宵夜是地瓜稀饭吗?后来,我竟然也对客人说,请我们吃地瓜稀饭吧?我没有撒谎,我的确想吃。但现在,在我已经看到越来越多地瓜叶的归途中,倦怠感像地瓜叶一片片向我迎面打来。是的,我重温了我和它们之间的感情,我的厌倦感又回到从前。
车子正在驶向大海一样的地瓜地深处。我都能闻到我家烟囱冒出的烧树叶的怪味道,我奶奶爷爷最闲最闲的时候,也要满地插拣树叶,这些是柴火。
《蛇宫》总序文学应该是中性的(10)
我不喜欢念书。数学和语文我都不喜欢。我只是喜欢唱歌跳舞。我和女记者吹牛我年年三好生,那只是我做梦罢了。因为爱弥丽说了,读不好书,是上不了大学的,上不了大学我就永远是吃地瓜的人。
有一个客人大声说过,上不了大学,你就占领不了城市。上了大学,城市也不一定是你的。他不是对我说的,他是喝醉了,对着他前面的盏中蜡烛说的。我只是记住了这句话。我在诺亚方舟、敦煌生活得像城里的小公主,但是,总是怪怪的,这个我知道,爱弥丽也说,你太小了,过六一节的人,是不应该在这的。她是个矛盾的人,她懂很多道理,只是她不一定去按道理做事。我后来越来越觉得我应该自己拿主意。我到底该去哪呢?有个有钱的好人,收养我就好,最好是个我喜欢的人,但这种可能性太小,爱弥丽说过,有钱的人好不起来。所以,反复思考,我想还是去福利院,城市的福利院很适合我。
我五岁的时候,爷爷带我进过一次城,当然是我们那的小县城。我堂叔叔在那承包了一个临时大仓库的活。我不知为什么走丢了,被人送到县城的福利院。我记得那地方房间挂着红塑料碗一样的灯,每个房间中间挂一个,像城里深夜街头的卤菜摊子,很多婴儿在红红的灯下哇哇哭,大点的小孩像就小老鼠一样,阴险又吵人,可是,我那时就喜欢这个地方了。第二天,堂叔叔他们找到我时,后来又带证明材料来领我走时,我坚决表示不走。
特区香湾的儿童福利院,和我小时候见识过的县城福利院相比,真是天上人间。先说灯,它雪白的灯条全部是镶嵌在天花板里的,一开雪亮,估计天堂也就这么亮了。人特别舒服。食堂、卧房、教室,全部都分开,餐具、小床、所有用品一人一套,每个地方的墙上,都有卡通画。而院子里,全部都是挂满鸭蛋一样的芒果树。妈妈们不准我们摘,我也不摘。我喜欢看芒果们在树上自由快乐又安全的样子。香湾的流晶大街和第七大街,宽阔的道路两旁全部是芒果树,交叉起来可能有二十公里长,可惜城市的人太贪心(城市的人说,都是外地人干的),靠近人手可及的芒果们,不到成熟就遭了殃。爱弥丽批评说,小市民像虫一样多。不过,她又说,等芒果成熟了,站在天桥,或者站在88层的旋转餐厅往下看,两条交会的大街,芒果树冠上连绵成带的黄绿芒果,还是美丽极了。可惜,我没看到。哦,我们回到福利院,我讲远了。
警察送我去的时候,脸上会掉粉的、胸部像塞了个热水袋一样的院长妈妈笑容满面地亲自来大门口接我。因为我是新闻人物,她们从报纸上都看到了我。电视记者随后就到,扛着摄像机的人,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紧紧跟拍着满面春风的妈妈们为我张罗吃的、用的,记者对着镜头还搂我一把,说可怜的孩子,说到了特区福利院就幸福了。
电视记者不断跟着我们楼下楼上拍,院长妈妈讲话的时候,老是推她的头发,想在镜头面前造型好一点。最后记者拉着我的手讲话,话筒就放在我下巴下。问我到福利院有什么感受?我说我很幸福。我喜欢香湾人,我要在福利院发奋读书,上北京的大学,争口气给不要我的爸爸妈妈看!我还要以此感谢报答关心我的香湾人。
据说,当天晚上电视就播了这个新闻,我的话一句都没有剪掉,院长妈妈的话还被剪掉了很多句呢。院长妈妈没有生气,她反而夸我很会讲话。我在福利院的十四天里,他们福利院上报上电视合计五次,比院长妈妈上任两年来的总和还多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