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00-蛇宫-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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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来。女记者追了出来。那该死的假手又搭在我小小的肩上。我已经听到院长妈妈在里面像侦探一样地说,肯定就是她父母故意把孩子留在这,商量好了,好混个特区户口。我绝不上这种当。然后我听到她开始打长途电话了。
《蛇宫》总序文学应该是中性的(13)
女记者陪我下楼。她说,告诉阿姨,相信我,她搂过我的肩,要我看着她。你一定有很多东西没有说,半年来,你到底是怎么过的?这么长的时间,你不可能瞎流浪。院长妈妈说你会按摩,你指甲上为什么有奇怪的蓝色指甲油?这不可能是你妈妈用的颜色,还有你时髦的发型。都说给我听听好吗?也许我能帮助你。我保证。
我突然对她竖起两个手的中指。这是柚州和香湾通用的最下流的手势。她的金丝眼镜差点掉下来。我转身就走。
13没想到我爷爷和堂叔叔第二天下午就到了香湾,堂叔叔有一个生意要争取,他把爷爷带到儿童福利院就跑了。没一个人告诉我,事情败露的时候,我爷爷马上就要到了。他们马不停蹄,像追杀手一样,我原来还以为我还可以再在这住两三天。没想到,只是第二天下午,爷爷就到了。
我想保持尊严,不哭。管生活的李妈妈,在收拾我的行李时,突然抱了我一下。我差点哭出来。但我冷漠地忍住了。我冷静地宣布,大家(社会各界)送我的礼物,全部不带走,统统送给小朋友们。李妈妈和赵老师想塞一个会叫“可恶!可恶”的皮卡秋给我,我使劲拽了出来扔开。我只带了一套少年百科全书和那张爱弥丽的报纸。
他们都在福利院大门口了。等着送我。爷爷一直和他们卑躬屈膝地说谢谢。感动过分而有点结巴。
凌所长和警察姐姐、女记者、院长妈妈还有其他几个妈妈和老师。他们身后是一块大大的白底红字标语:说普通话,写规范字,提高特区文明水平。
几个小甲壳虫突然出现在大楼楼梯上,他们向我奔来,一个小虫举着一块橡皮擦。她非常喜欢扮演白雪公主。她把橡皮擦硬塞给我,抱住了我直哭,其他几个也围了上来,都抱我,伊伊哇哇地嚷:
你为什么要走呀!
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呀?
我再也忍不住,我扭头看了院长妈妈一眼,眼睛就被泪水泡花了。我一头扑到了院长妈妈怀里,我的哭声比鹅叫还难听:妈妈……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要我啊……
院长妈妈哭了。她非常紧、非常紧地搂着我,很快就放开了。这是她对我最真诚的三秒钟。我的后背麻起一片。我当然知道,铁定的结局本来就不可能改变,南瓜马车永远是南瓜的马车,灰姑娘的梦想,就是南瓜和老鼠本身的梦想,是永远不能实现的地瓜式梦想。
我的眼角扫到了街头的出租车,就这样,我突然招手,结束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告别仪式。
再见,爱弥丽。再见,香湾。再见,海风。再见,芒果树。再见,小甲壳虫。
1没有那天就好了。
鸭子都放出鸭棚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一片老竹筒压裂的嘎嘎声中,晚娥看着老公阿青,把一袋海瓜子边走边倒地倒在有点湿的地上。五百多只鸭子追逐着阿青,有的还急惶惶地拍起不能飞的翅膀。鸭子爱吃这种薄壳子的草绿色小贝壳,连壳吃下,因此下的蛋也格外大,蛋黄色泽也好,城里人说它含钙,卖相卖价都比普通鸭蛋好。其实,海瓜子人也爱吃的,阿青说,城里的市场里,要五块钱左右一斤,可是,阿青通过一些饲料贩子,每天固定得到一大饲料袋的海瓜子,约五十斤,十五块钱。但是,阿青说人不能吃,肮脏。因为都是工地民工半夜偷偷到龙心湖捞的。那个湖和海水有点相通,但水早就死了,工业污染,有的地段臭死人了。阿青说。
晚娥的眼睛,像鸭群一样跟着阿青移动。晨风从海面上贴着滩涂的泥泞吹了过来,带着不新鲜干货的腥味,也有海沙的味道。成年的鸭子在这样的风中没有什么感觉,但是,那批小鸭子的绒毛就逆风软软地竖了起来。
阿青没有看晚娥一眼。
没有那天就好了。
但是,晚娥在这样闪念之后,总会连着想,没有那一天也一样吧,老公阿青还是会把一簸箕新捡的鸭蛋,使劲砸在公公的脑袋上。二十天前的那一天,晚娥在洗澡间听到了外面的异常的声响,听到阿青像野兽一样非常低沉的怒吼。只有一声,外面就安静极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晚娥没擦身子就套上衣服,拉开木门。公公就蹲在门外,抱着头。头顶上的血,正顺着稀疏的花白头发,项链一样,一颗颗从头发上跳滴下来;公公的汗衫,在颈窝那里,已经积了一巴掌大的血迹,还有血珠子跳滴下来。地上全部是打烂的鸭蛋,黄黄滑滑的一大片,还有一些蛋黄是圆的,整簸箕的鸭蛋几乎都破了。阿青用的劲很大。
阿青不在。晚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公公不断冒出的血刺激了她,她尖叫起来。阿青!阿青啊!叫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找到阿青就站在院子里,他背对屋子。晚娥不想动公公的头,她觉得恶心。可是,阿青并没有理睬她的意思,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院子里。晚娥快步走了出去。流血了,晚娥说,你用摩托送你爸去卫生站吧。
阿青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晚娥第一次看到阿青横咬的腮帮子,恶狠狠的就像咬了一根烤干的鸭腿。晚娥不由就嗫嚅起来:要包一包的……
阿青转身进屋。晚娥跟了进去。公公依然蹲在那个位置,看不出死活地闭着眼睛。新买不久的那只半大的黑狗站在旁边。黑狗用鼻子嗅了嗅公公的头,又不以为然地嗅了嗅满地破烂鸭蛋。阿青却倒了茶,咕嘟咕嘟地猛喝几口,重重扔下杯子,摔门进了睡觉房间。
血珠还在一颗颗跳到公公汗衫上,手上也有一条发暗的血迹,在慢慢爬动。晚娥有点生气,她不高兴公公头发花白的头上,有这么多血。
《蛇宫》总序文学应该是中性的(14)
她到房间五斗橱抽屉里,找到了一小瓶紫药水,然后,又翻出一块碎花布代替棉纱。阿青跟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晚娥轻轻挥开黑狗,开始为公公涂药。黑狗好奇地又靠了过去。阿青突然过去,冲着黑狗就是一脚,那样子简直就是要把黑狗踢成两段,嗷———地,黑狗发出极其刺耳的惨叫,站不直似的,颠着身子退到门口,一边泪汪汪地看着主人。黑狗一边看着阿青,一边扭头用舌头舔自己的腰侧,忽然就趴了下去,哼嗯哼嗯的。
晚娥因为这一声极其突然的惨叫,惊得把紫药水掉在了公公头上,药水瓶跌落时,把药水全部倒在了公公的汗衫上;公公睁开了眼睛,马上又怕光似的紧紧闭上。
反正没有药水了,晚娥站了起来,取了扫把。她说,你起来吧。我要扫了。
公公慢慢站了起来。有一道干结的细血痕在他额角,没有再流下来。公公很慢地走向自己房间。晚娥不知道他是不是很疼,还是脑袋被他儿子砸晕了。她不愿也不敢去搀扶公公。阿青没有表情,他看了自己的父亲、看了晚娥,又看了趴在门边的黑狗,最后他点了烟,然后他走到院子里去了。
晚娥把满地黏糊的鸭蛋处理干净,就到了黑狗身边。她去摸黑狗被阿青踢到的腰部,黑狗抖动起来。晚娥在心里说,你很疼吗?黑狗像躲开她的手似的努力站了起来,可是,黑狗站起来,晚娥发现它嘴里流出了黏黏的血水。
黑狗是第二天早上被起来做饭的晚娥发现死去的。这一天早饭已经是迟了,因为晚娥一夜被阿青折腾得死去活来。阿青几乎要把她的腿折断。有两个问题晚娥被反复质问,一个是,阿青车祸住院的那些天,他的父亲究竟对她干了什么?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今天她一出洗澡间,不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他在外面偷看!你愿意!最后,阿青说。
黑狗是倒在灶间门口死去的。晚娥去摸它的时候,它已经硬了。晚娥感到了恐惧。其实阿青昨夜陌生的野蛮,已经让她感到不安,但是因为所有的行为是和酒气混在一起,使她有些难以分辨,所以她是一直坚持到实在忍不住才哭出声来的。但这条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黑狗的尸体,终于让她确认了丈夫身上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
2晚娥结婚一年多了。和阿青也算是自由恋爱。两年前晚娥从老家湖南来这打工,就在老乡和人合开的湘土人餐馆见到了阿青。当时是周末,生意很火,晚娥被老乡临时指使,帮忙上了道菜,因为不老练,汤汁倾了一些在阿青身上。阿青没吭气,低头自己擦。晚娥有一点不好意思,因为她想在这里打工赚钱。老乡基本同意,但老乡是小股东,说是还要尊重本地人老林的意见。老林那时,就在这一桌上,和阿青他们一起喝酒呢。晚娥出了服务差错,怯怯地拿眼睛看老林。老林有点生气,但后来再眨眼看看晚娥,就挥挥手说,下次小心点!敬酒道歉吧。
晚娥很识相,一听有下次,立马高兴起来,对不起啊,哥哥。
阿青反而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笑笑。阿青喝了酒,马上又找别人喝了。像是不想和她多说什么。晚娥由于过度欢快,脸上很有几分迷人。晚娥一转身,老林就说,胸和屁股肥得很有样子呢!
晚娥才干了五个月就结婚了。因为阿青几乎天天来餐馆。
阿青不爱说话,没想到公公更不爱说话。公公快七十岁了,平时都是他煮饭给阿青吃,家里就是父子两人,阿青的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生活起居大部分都是父亲照顾儿子,一方面做父亲的身体健康,一方面阿青忙。阿青心很活,一会儿和村里人搞石材、一会儿和人家搭手搞水电装修,一会儿搞荔枝收购,一直没闲着,虽然最终是亏了钱,但毕竟没停,直到认识晚娥的时候,已经开始搞养鸭场,所以,都是公公料理这个家。
晚娥嫁进门的前一周,还都是公公起来煮稀饭。后来晚娥说我来吧,公公还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表情很像阿青。他说,习惯了,想多睡就睡吧。话是这么说,但那之后,都是晚娥做早饭了。一家人生活挺好,阿青很快就腰粗了起来,公公看上去气色也不错。在晚娥的央求下,阿青买了自动洗衣机,有时衣服洗好了,公公会主动帮助晚娥拿到丝瓜架那边晾。公公的心和女人一样细,衣服被单都晾得很平整,收下的衣物也折得非常整齐。阿青就不行,晚娥请他帮助,他宁愿抽烟和黑狗玩,或者看着黑狗追鸭子,反正是使唤不动的。
闽南人有一道家常菜是鸡蛋炒腌萝卜干末。这也是阿青非常爱吃的。但是,晚娥刚来时,切了一次,就几乎手指发痛,又费时间。之后,公公总是趁小两口还在午睡,就默默地把一条条腌萝卜干剁切成绿豆大小,再切一小碟绿豆大小的大蒜头末。这样晚娥只要打两个鸡蛋一炒就成了,非常省事。阿青还直夸呢。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父子俩都太不爱讲话了。看电视的时候,遇到好笑的,阿青会哈哈大笑,笑出泪花;公公也会笑,但是从来没有大声过。遇到阿青在外面不回家吃饭,晚娥和公公一起看电视就有一点点不自在,他不说他爱看什么,晚娥换什么台他就看什么台,晚娥有时换得太痛快了,想起来才回头看公公,公公就把眼睛转掉,好像他根本无所谓的。当然他也比较早睡觉,但是,碰到确实非常非常好笑的节目,晚娥笑得前仰后合,公公依然笑得很节制,这样,晚娥就觉得自己笑声特别突然,而阿青在,他们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就不会有异样感了。
阿青是个行动多过语言的人,有时高兴了就突然打晚娥头一下,或者猛烈地推扯她,嘴里嘿嘿笑着,有一次还突然把晚娥抱起来。公公就在旁边选青秆油菜籽,好像就是几只狗在身边窸窸窣窣地打闹。
晚娥在老家也不算是话很多的人,但是,她还是很不习惯他们父子。晚娥跟阿青说,你们家的人也太不爱说话了。你爸爸有时一整天一句话都没有,真难受啊。阿青说,我不难受。那么多话吵不吵人啊?
《蛇宫》总序文学应该是中性的(15)
公公是个非常勤劳的老人,家务事交给晚娥了,鸭场的事阿青又不要他多操心,除了偶尔上船帮阿青放放鸭子,因此,他就把精力用在菜地上。那是在山丘边他自己开的地,晚娥来了以后,菜地就日益扩大了,种的菜根本吃不完。阿青说不如卖了。公公还真是去卖了。反正郊区,离城里不太远。后来一家人商量好了,三分之二的菜是种着卖给城里人吃的,统统用化肥、下氧化乐果、甲胺磷什么的农药;还有三分之一呢,就是自家人用,那全部用的是农家肥了,很好吃的。
公公还教晚娥怎么腌制豆子、怎么煮酱油水鱼,怎么做春卷和五香条。公公说,高丽菜一定要用手撕成块,加小海蛎干爆炒了才好吃。公公示范给她看,公公说,如果用刀切,那只能喂猪了。很不好吃的。晚娥对公公也很孝顺,那次公公中暑得很厉害,要不是晚娥连夜冒雨到村里请来会刮痧的老村医,公公说不定就没了老命了。这是老村医说的。老村医先是用一枚黄黄的古铜币,后来是用碗边用力地刮了很久,公公整个后背和脖子,密密麻麻都显出了黑紫色的刮痕。老村医累得连连叹息,说是暑气太深了!再晚一步要死人啦。
第二天阿青回来,他父亲已经好多了。中午还下了床;喝了一碗石斑鱼粥。晚娥在上面撒了很多油炸葱花和细姜丝。父子俩喝着粥,公公也没对儿子多说什么。农村人不擅说感谢的话,尽管昨天老村医不住地夸晚娥,好像她是公公的救命恩人;尽管公公也知道,晚娥昨晚求医赶路时被一块旧瓷片划伤了脚,还出了些血,但是,公公并没有对儿子、对媳妇说点什么。好像都是正常的。晚娥想了想,觉得晚辈尽点孝道也是正常的。再说,她心里也知道,公公倒是从来没有偏心儿子,天地良心,从嫁进这个家门起,公公一直是对她不错的。尽管什么也不爱说。好吃的东西都是一留两份,儿子媳妇都有的。人家都说,如果是婆婆就未必了,人家都说婆婆会跟媳妇抢儿子的。
晚上和阿青一起睡的时候,晚娥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功劳的,于是翘着伤脚对阿青撒娇。阿青突然说,喔!大前年,我们这有一个小孩,还真是中暑中死的!
晚娥不应声。阿青又说,明天你再给他熬鱼粥,小海蛎子干多放一点。他爱吃。
晚娥就娇嗔地说,哼,你心里只有你老爸!
3一条小公路把村子划成两半,大部分的村民都住在靠山的那一边,靠海的这一边,原来有些瓜地,后来被政府规划了,听说要挖大公路,开发旅游,可是后来直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做。阿青的家靠村尾,靠三棵大榕树这边,这里几乎算偏僻了,再后面一点就是麻黄木林老坟场了。老公路又不从这走,这里山形不太好,老辈人还有人说这几棵三百年的老树会闹鬼,所以搬出去的人比较多。阿青家是个大石条砌的两层小房子,在村里算是一般般了,虽然前海后山,周围还是有点荒凉,公公和阿青倒好像从来不怎么怕鬼,尤其是盖了大小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