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0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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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外见你晕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声,道:“幸亏师娘到来,否则如果给魔教
的妖人先见到,孩儿就没命了。”他知师娘定是早起不见了女儿,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
只是这件事不便跟自己说起。岳不群道:“你说杀了两名魔教妖人,怎知他们是魔教的?”令狐冲道:“弟子南来,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们动了几次手。这两个老头儿
武功怪异,显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欢:“我夺回了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师父
、师娘、小师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魔教妖人,师父当也不再怪我和魔教
勾结了。”
哪知岳不群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厉声道:“你到这时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我便如此
容易受骗么?”令狐冲大惊,忙道:“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岳不群森然道:“谁是你
师父了?岳某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份。”
令狐冲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做错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
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父收回成命。”岳不群向旁避开,不受他的大礼,
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对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这师父
干甚么?”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师父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任…
…任我行有个女儿,可是弟子从来没见过。”岳夫人道:“冲儿,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
说谎?”叹了口气,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山东五霸冈上给你医
病,那天我们又不是没去……”
令狐冲大为骇异,颤声道:“五霸冈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
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起来说话。”令狐冲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
她……她是任教主之女?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岳夫人怫然不悦,道:“为甚么对着师父、师娘,你还要说谎?”岳不群怒道:“谁
是他师父、师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拍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决不敢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厉声道:“岳某当初有眼
无珠,收容了你这无耻小儿,实是愧对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长此负这污名?你再叫一
声‘师父、师娘’,我立时便将你毙了!”怒喝时脸上紫气忽现,实是恼怒已极。
令狐冲应道:“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说道:“他们
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谁也没跟我说过,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儿。”
岳夫人道:“你聪明伶俐,何等机警,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这么一
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之士,个个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谁能
有这样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
人道:“她易容改装了么?”令狐冲道:“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
脸。”
岳不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冲儿,
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了。我说的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师……师
……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
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俱在,师父、师娘一再命他不可与魔教中人结交,他和盈盈、向
问天、任我行这些人的干系,又岂仅是“结交”而已?岳夫人又道:“就算那个任教主的
女儿对你好,你为了活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
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
,当真是相敬如宾,但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打断她的话头,可见实是怒不可遏。岳夫人
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但你为甚么又和魔教那个大魔头向问天勾
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双手染满了正教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罢!”令狐冲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问天并肩迎敌,确有不少
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虽说当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委实出于无奈,
可是这大笔血债,总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冈下,你又与魔教的任小姐联手,杀害了好几个少林派和昆仑派
弟子。冲儿,我从前视你有如我的亲儿,但事到如今,你……你师娘无能,可再没法子庇
护你了。”说到这里,两行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令狐冲黯然道:“孩儿的确是做错了
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能让华山派的名头蒙污。请两位老人家大开法堂
,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与会,将孩儿当场处决,以正华山派的门规便是。”岳不群长叹一
声,说道:“令狐师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华山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
,我华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出门墙。你此后
的所作所为,与我华山派何涉?我又有甚么身分来处置你?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
再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正说到这里
,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娘。”却是劳德诺。岳不群问道:“怎么?”劳德诺道:“
外面有人拜访师父、师娘,说道是嵩山派的钟镇,还有他的两个师弟。”岳不群道:“九
曲剑钟镇,他也来福建了吗?好,我便出来。”径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
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头尚有说话,跟着走了出去。
令狐冲自幼对师娘便如与母亲无异,见她对自己爱怜,心中懊悔已极,寻思:“种种
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恶,不辨别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
问情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师父、师娘没脸见人。华山派门中出了这
样一个不肖弟子,连众师弟、师妹们也都脸上少了光彩。”又想:“原来盈盈是任教主的
女儿,怪不得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军
到东海荒岛,终身不得回归中原。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头脑,
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时,扭扭捏捏,娇羞腼腆,比之小师妹尚且胜
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会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时任教主尚给东方不败囚在西湖底
下,他的女儿又怎会有偌大权势?”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
闪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小师妹。令狐冲叫道:“小师妹!你……”下面
的话便接不下去了。岳灵珊道:“大师哥,快……快离开这儿,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气来啦。”语气甚是焦急。令狐冲只一见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甚么嵩山派不嵩山派,
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的瞧她,一时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岳灵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有个甚么姓钟的,带着两
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寻到这儿来。”令狐冲一呆,茫然道:“我杀
了嵩山派的人?没有啊。”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岳不群怒容满脸走了进来,厉声
道:“令狐冲,你干的好事!你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却说是魔教妖人,欺瞒于我。”令狐冲奇道:“弟……我……我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我……我没有……”岳
不群怒道:“‘白头仙翁’卜沉,‘秃鹰’沙天江,这两人可是你杀的?”令狐冲听到这
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说过“秃鹰岂是投降之人”这句话,那么另一
个白发老者,便是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了,便道:“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秃头老者
,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嵩山派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全不是嵩山派武
功。”岳不群神色愈是严峻,问道:“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你杀的?”令狐冲道:“正是。”岳灵珊道:“爹,那个白头发和那秃顶的老头儿……”岳不群喝道:“出去!谁叫你
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甚么嘴?”岳灵珊低下了头,慢慢走到房门口。
令狐冲心下一阵凄凉,一阵喜欢:“师妹虽和林师弟要好,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干
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尽速避祸。”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剑派各派的武功,
你都明白么?这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规,不知用甚么卑鄙手段害死了他
们,却将血迹带到了向阳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着查到了这里。眼下嵩山派的
钟师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么话说?”
岳夫人走进房来,说道:“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冲儿杀的?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
定是咱们镖局中人杀的。咱们给他们推个一干二净,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无恶不作的无赖子。我堂堂华山派
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而说谎?你……你……咱们这么干,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令
狐冲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娘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自己若能和小师妹也有这么一天,
那真是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此刻见师父对师娘说话,竟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
倘若小师妹是我妻子,她要干甚么,我便由得她干甚么,是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决
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岳
不群双目盯在令狐冲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
怒喝:“小畜生,在这当儿,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岳不群这一声大喝,登时教令狐冲从胡思乱想中醒觉过来,一抬头,只见师父脸上紫
气隐隐,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头顶击落,突然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在这世上
委实苦涩无味之极,今日死在师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脱,尤其小师妹在旁,看着自
己被他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灵珊瞧去,只待
师父挥掌打落。但觉脑顶风生,岳不群右掌劈将下来,却听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
手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然熟极而流,
岳夫人这一指所点之处,乃是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闪身挡在令
狐冲身前。
岳不群脸色铁青,怒道:“你……你干甚么?”岳夫人急叫:“冲儿,快走!快走!”令狐冲摇头道:“我不走,师父要杀我,便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岳夫人顿足道:
“有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岳不群道:“哼,
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嵩山派那三人,咱们又如何对付?”令狐冲心道:“原来师父担心
应付不了钟镇他们,我可须先得去替他打发了。”朗声说道:“好,我去见见他们。”说
着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令狐冲走得极快,立时
已冲入了大厅。
果见蒿山派的九曲剑钟镇、神鞭邓八公、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宾位。
令狐冲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们三个,到这里干甚么来了?”此刻令狐
冲身上穿着店小二衣衫,除去虬髯,与廿八铺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参将模样已全不相同。
钟镇等三人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迹的市井少年如此无礼,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
:“你是甚么东西?”令狐冲笑道:“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
怎叫做‘是甚么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么好话,怒道:“快去请岳先生出来!凭你
也配跟我们说话?”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岳灵珊以及华山派众弟子都已到了屏门之后,
听着令狐冲跟这三人对答。岳灵珊听他问“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
前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师哥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定要动手,未
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势难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便笑不出来。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华山派掌门。我正来寻他的晦气。嵩山派有
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甚么白头妖翁卜沉,一个叫秃枭沙天江,已经给我杀了。听说嵩山
派还有三个家伙,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来,岳先生却是不肯。气死我也
,气死我也!”跟着纵声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烂铁剑钟镇,
一个叫小鬼邓八婆,还有一个癞皮猫高克新。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要跟他们算帐。你想
包庇他们,那可不成!你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可不卖这个帐。”
岳不群等听了,无不骇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华山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可是
嵩山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剑钟镇更是了得。听他所嚷的言语,显已知道钟镇等三人
的来历。那日夜战,他打败剑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
但他此刻受伤极重,只怕再站立一会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上前挑战?高克
新大怒跃起,长剑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刺出。钟镇举手拦住,向令狐冲问道:“尊驾是谁?”
令狐冲道:“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嵩山派想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
由你嵩山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个南北来到福建,一来是要抢夺林家的辟邪剑谱,二来是
要戕害华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钟镇脸有惊疑之色,问道:“尊驾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冲道:“我大庙不收,小
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山野鬼,决不会来抢你们嵩山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罢?哈
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