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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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是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师?”赵半山
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
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
“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
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
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
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
辈要待怎样?”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
白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
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
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
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
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
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隆。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
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
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蒋四根
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卫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
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
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驾。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
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吧。”他已换了便装,
随驾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西湖而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
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
外,一层一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
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
跳上岸来,对乾隆作了一揖。这人正是卫春华。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
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们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
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
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那艘小艇转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
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恃无
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得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
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职位较高的侍
卫走了过去。只见船中便只陈家洛和书僮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那艘花艇船舱宽敞,
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
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
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却
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认。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
虑,自己先干了一杯,挟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听
得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
如此周到。”陈家洛逊谢,说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
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么人?”李可秀道:“那
是杭州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
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
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
意过来。乾隆见她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异常,
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
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东方老
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
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
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
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
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
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
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
“你要打就打吧!”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
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时见过这般江湖名妓?见
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
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
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
真是娇柔无限,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东
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
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
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彩,听她唱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
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乾隆一直笑吟
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小由得脸上微微变
色,只听玉如意继续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
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
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
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东
方老爷和陆公子都是富贵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会去想它。”乾隆呵呵大
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
可秀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了盛德令名,忽听
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
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对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
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
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
以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
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
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乾隆喜
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
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
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
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
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还快,又或
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
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乾隆一
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
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
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将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
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甚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
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
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
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
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
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
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来,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
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
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
“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
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哈
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
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不够,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但见范中恩判官笔
来势急劲,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行逃开。范中恩双笔如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一
跃,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
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
盘旋。范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
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哪知他往左
一扑是虚势,随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一探,点向心砚胸前。心砚待
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
急点对方后心,这一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一件十分沉重
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
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
兵器是柄铁桨,使桨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刚才一击,已知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
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进,去点艄公的穴道。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
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他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
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来也。心砚拍手笑道:“捉迷
藏捉到水里去啦。”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将铁桨送
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甚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
桨向乾隆船上一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