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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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他义父重托,把他从小抚养长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后有何面目见于大哥于
地下?”关明梅见他愤激气苦,眼中泪珠莹然,自是内心难受失望已极,正想出言相劝,袁
士霄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关明梅低声道:“大家
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别把话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
己。”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少年时意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
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虽然白发满头,在他心中所见,却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
眸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他眼望远处,叹道:“咱们今日还能见面,我也已心满意足,
这一辈子总算是不枉的了。”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甚么
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常很是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伸手把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
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
的东西,哪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彩焕
发,望着妻子。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柔声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甚么
罪过也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甚么罪过。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
敢回头,突然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后跟去。张召重见强敌离
去,登时精神大振。皇帝派他来寻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须去
访查确实,以便回奏。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要是都给狼吃了,那没话说。要是
还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马上要败,还是窜掇这三魔同
去为妙。”于是一扯顾金标的袖子,两人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二哥,你想不想你
那美人儿?”顾金标只道他存心讥嘲,怒道:“你待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
子有仇,要去杀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道:“只怕这三人都已给
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是给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大
吗,我去跟他说。”顾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见得肯同去。”张召重走到
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
柄短剑就是你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哪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已葬身狼腹,那
短剑也决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们走吧。”
哈合台正在沙城墙顶,与众回人兴高采烈的谈论狼群,听老大相呼,转头叫道:“哪里
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他们尸骨没给吃完,就给他们葬了,也算
是大家相识一场。”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后,对红花会人物很是钦佩,听滕一
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回人讨了干粮食水,上马向北,循原路回
去。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却极力主张连夜赶路,又行了一阵,皓
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座石砌的大坟之中。四人起
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甚么人?”过了半晌,一个头戴花帽的回人脑袋从
坟墓的洞孔中探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里的死人!”他说的是汉语,四人都
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干么出来?”那人道:“出来散散心。”顾
金标怒道:“死人还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诸位说的对。算我错啦,对
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顾金标大怒,下马伸手入坟,想揪
他出来,哪知摸来摸去掏他不着。张召重道:“顾二哥,别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
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金标喜道:“干粮吃得腻死啦,烤
驴肉倒还真不坏!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纵马上去,伸手牵住了缰绳,见驴子屁
股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去吃了……”话声未毕,只听得飕的一
声,驴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刚才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
间,已从坟里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不敢轻忽,忙勒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里拿
出一条驴子尾巴,晃了两晃,说道:“驴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
它割下来了。”
张召重见这人满腮胡子,疯疯癫癫,不知是甚么路道,于是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驴
旁掠过,右手挥掌向他肩头打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已把驴尾夺过,见驴尾上果然沾有
污泥,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只见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你
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回人。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张召重又惊又
怒,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你是甚么
人?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
驴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挟,毛驴向前奔出。张召重拔步赶去,突听呼的一声响,
风声劲急,有暗器掷来,当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蓝宝石顶
子,更是怒不可遏,便这么一阻,驴子已经远去,当即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他后心掷去。
那人却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听当的一声,石子打在一件
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不绝,便似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
哟,打死我的铁锅啦,不得了,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那人却去得远了。隔了
良久,张召重才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这鬼
地方真是邪门,甚么怪物都有。”四人驱马急驰,中途睡了两个时辰,翌日一早赶到了迷城
之外,虽见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迹,到了白
玉峰前,抬头便见到陈家洛挖的洞穴。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复,一线月光从山缝中照射
进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之中,微闻两人鼻息之声,石
室中弥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此馥郁,麝香无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他思潮
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否脱险?脱险之后,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
确守盟言,将满洲胡虏逐出关外?忽听得香香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叹声中满是欣愉喜悦之
情,寻思:“她身处险地,却如此安心,那是甚么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
终身对她呵护爱惜了。”“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在心头萦
绕,忽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
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兄弟比武之时,霍青桐忧急担
心,极力劝阻,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
重,她笑吟吟的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
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这么心地纯良,难道我能不爱惜她?”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
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论要我做甚
么事,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
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温柔聪明,对我又如此
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为我么?”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
爱,实在难分轻重。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
显得苍白,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倾吐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装
的李沅芷一番打扰,使我心情有变,但我万里奔波,赶来报讯,不是为了爱她么?她赠短剑
给我,难道只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尽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
甚么分别?”又想:“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
她臂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想到这里,矍然心
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月光缓缓
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说:“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他
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光,良久,良久,眼见月光隐去,眼见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
了。香香公主打了个呵欠醒来,睁开一半眼睛向着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脸色就像一朵初放
的小花。她缓缓坐起身来,忽然惊道:“你听!”只听得外面甬道上隐隐传来几个人的脚步
之声。在这千百年的古宫之中,怎会有人行走?难道真的有鬼?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虽然
相距甚远,但在寂静之中,一步一步的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寒毛直竖,都惊呆了。陈家洛一
拉霍青桐的手臂,她从梦中惊醒过来。三人疾奔出去。奔到大殿,陈家洛捡起三柄玉剑,每
人手中拿了一把,低声道:“玉器可以辟邪。”这时脚步声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处,不敢
稍动。只见火光闪晃,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两人手执火把,却是张召重与顾金标。
忽然当啷、当啷数声响处,张召重等四人兵刃脱手飞出,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独足铜人
虽仍在手,镖囊中的十二只钢镖却激射出去。陈家洛知道机不可失,乘他们目瞪口呆、惊惶
失措之际,大喝一声,手持玉剑,从暗处跳将出来,拍拍两剑,已把张顾两人手中火把打
落,殿中登时漆黑一团。张召重双掌护身,返身奔出。关东三魔随后跟出,只听砰的一声,
又是一声“啊唷”,不知谁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头。
四人脚步声渐渐远去,霍青桐忽然惊呼:“啊唷,糟糕,快追,快追!”陈家洛立时醒
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还未走完,只听得叽叽之声,接着蓬的一声大响,石门已给关
上。陈家洛飞身扑到,终于迟了一步,石门后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哪里还拉得开来?霍青
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陈家洛回过身来,捡了一块木材点燃,但见石门上刀劈斧砍之痕累
累,尽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挣扎的遗迹。霍青桐惨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着她手道:
“姊姊,别怕!”陈家洛强自笑道:“我们三人毕命于此,也真奇怪得紧。”不知何故,心
中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竟有如释重负之意,拾起地下的一个骷髅头骨,说道:“老兄,老
兄,你多了三个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霍青桐向两人白了一眼,隔了
半晌,说道:“咱们回去玉室,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三人回归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祷,
然后拿出地图来反复审视,苦苦思索。陈家洛知道处此绝境,若能脱身,不是来了外援,就
是张召重等改变心思,进来捉拿自己。但这地方如此隐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张召重等适才
受了这般大惊吓,十九不敢再进来冒险。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陈家洛道:“你唱
吧!”她斜坐在白玉椅上,柔声唱了起来。霍青桐似乎全没听到她的歌声。双手捧住了头,
皱着眉头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会,住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儿吧!”站起身
来,走到白玉床边,对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对不住啦,请你挪一挪,让点地方出来,
给我姊姊休息!”轻轻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床角,忽然“咦”了一声,捡起一卷东西,
道:“这是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凑近去看,见是一本羊皮册子,年深日久,几已变成了
黑色,在阳光下一照,见册中写满了字迹,都是古回文。羊皮虽黑,但文字更黑,仍历历可
辨。霍青桐翻几页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说道:“是这女子临死前用血写的,她叫玛米
儿。”陈家洛道:“玛米儿?”香香公主道:“那是‘很美’的意思。想来她活着的时候生
得很美。”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细看地图。陈家洛道:“难道地图上画着另有出路?”
霍青桐道:“似乎甚么地方有个秘密通道,不过我就是想不通。”陈家洛叹了一口气,对香
香公主道:“你把这玛米儿姑娘的绝命书译给我听,好么?”香香公主点点头,轻轻念了起
来:“城里成千成万的人都死了,神峰里暴君的众卫士和伊斯兰的勇士们都死了。我的阿里
已到了真主那里,他的玛米儿也要去了。我把我们的事写在这里,让真主的儿子们将来知
道,不管是胜或败,我们伊斯兰的勇士们战斗到底,永不屈服!”陈家洛道:“原来这位姑
娘不但美丽,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继续念道:“暴君隆阿欺压了我们四十年。这四十年
中,他征了千万百姓来给他造了这座迷城,在神峰中开凿了宫殿。这些百姓都给他杀了。他
死了之后,他的儿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伊斯兰教徒养十头羊,每年要给他四头,养五头骆
驼,每年要给他两头。我们一年比一年穷了。哪一家有美丽的姑娘,就给他拉进迷城中去。
进了迷城之后,没一个能活着出来。“我们是伊斯兰教的英雄儿女,能受这些异教徒的欺压
吗?当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们的战士曾五次攻打迷城,总是因为不识路径,走不出来。
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暴君桑拉巴却不知使甚么妖法,把我们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终于给
他的卫士杀得一个不剩。”
陈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点点头,接着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