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2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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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固然大为激动,那怪人心中却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
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
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
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
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
漫,尘土飞扬。杨过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交集,问道:“那是甚么功夫,我
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
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抽他的筋,
剥他的皮。”
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被黄蓉用计逼疯,十余年来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
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在
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然仍是疯
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步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绝顶功
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内功的修习更是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或
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
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
杨过武功没有根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
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入。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对马
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
时,这掌便打不下去了,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我跟着你,不回去啦。”
欧阳锋只是对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余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
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
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
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
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是焦
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
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
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道:
“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
“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
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相瞒,便道:“欧
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
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当即追去,却
已不见了纵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
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
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
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极是忌惮,不由得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廷,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
瘀黑肿胀,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是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
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
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
出。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恶斗,对手身高手长,
赫然便是欧阳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阳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师父性命,正欲跃上相助,却见
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了下来。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时,
轻轻拉住他后领向上提起,然后再轻轻放下,问道:“大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
“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阳锋。”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余年不见的老对头斗得甚是激烈。她这些年来武功
大进,内力强劲,出掌更是变化奥妙,十余招中,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脸上
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觉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关系。
郭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
阳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
卫、蒋沈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
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
柯镇恶。他适才被欧阳锋掌力逼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
父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听呼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
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阳锋若乘势追击,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
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
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苦功,实己到炉火纯青
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
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
公当年,单以这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已逼得自己呼
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
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
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昔日华山论剑,郭靖
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勇猛精进,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
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黄蓉要丈夫独
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自淮
水而南,屋顶瓦片叠盖,便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
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
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落,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压
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双腿骨折,痛极大号。郭靖不
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
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虽然空
着,可也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却显然已落败势,
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神剑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
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征之下,斗
然见她招到,双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
黄蓉肩头,五指如钓,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这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觉指尖剧痛,原来已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
尖刺,忙不迭的松手。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
一声,两人同时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黑暗中瞧
不清对方身形,降龙十八掌与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对方肩头。两人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
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这一抓,虽未受伤,却也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
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都已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都
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降龙十八掌,嘿,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笑,扬长便
走,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
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罢!”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
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了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
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说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
吸,运气通脉,约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大师父,不碍事了。”柯镇恶将他
放下,问道:“还好么?”郭靖摇摇头道:“蛤蟆功当真了得!”只见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沉
沉熟睡,心中一怔,问道:“过儿呢?”柯镇恶一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
“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起去
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很,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伸
出个小小脑袋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声
“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
应一声,道:“好,跟我们走罢!”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
蟋蟀对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一个大
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对打,老蟋蟀输了,又来了两只小蟋蟀帮着,三只打一个。大蟋蟀跳来跳
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嘿嘿,那可厉害了……”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
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
很是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
黄蓉听他言语中明明是帮着欧阳锋,在讥刺自己夫妇与柯镇恶,便道:“你跟阿姨说,
到底是谁打赢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
走啦。”黄蓉心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觉有气。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黄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
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
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坐在他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况,觉得此人年纪
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但若详加查问,他多半不会实说,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
是。当日无语,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
杨过与柯镇恶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听得柯镇恶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
打开房门,溜了出去,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跃起,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
两只狗闻到人气,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
去。两只狗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约莫走了七八里地,来到铁枪庙前。他推开庙门,叫道:
“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
烛台,点燃了残烛,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他与郭靖
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当年富力强,复元甚速,他却年纪老迈,精力已远为不如。
原来昨晚杨过与柯镇恶同室宿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柯镇恶当即醒觉,与欧阳锋
动起手来。其后黄蓉、郭靖二人先后参战,杨过一直在旁观看。终于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
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