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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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原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
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
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
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
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
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
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
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
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
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
耕、读四人身上。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
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
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
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
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
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
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
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
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
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
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
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
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
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
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
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
官做?这未免是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
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
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
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
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
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
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
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
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
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
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
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
将图折起,握在掌中。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
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
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
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
恭送下山。”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
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
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
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
转身入内。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
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
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
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
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
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
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
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
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
四个响头。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
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
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
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
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
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
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
道。”那僧人道:“啊。”轻拍她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
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
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
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
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
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
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
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
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
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
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
色越是惊讶。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
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
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
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
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
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
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
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
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
经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出,
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
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
他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
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
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
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
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给你
治好。”哪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
没有止歇。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
容的瞪着自己,当即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
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何缘故。”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
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当下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
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但随
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
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
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
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
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将他夸奖了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只
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
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
青,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
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
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
奇道:“甚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
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
才师父入定未回,是以还没呈给师父过目。”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
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
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
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起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
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
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
瑛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知
道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
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
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
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
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是少见。”
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
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
“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