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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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必将她打得脑浆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脑袋微侧,拳锋便从她
鼻尖滑落,在她脸颊上擦了过去。那农夫左臂不及回缩,手腕已被对方拿住,急忙后夺,只
听得喀的一声,尚未觉得疼痛,却知手肘关节已被她反拳打脱。那农夫一咬牙,更不理会,
右手食指急往敌人臂弯里点去。
渔、樵、耕、读四人的点穴功夫都得自一灯大师的亲传,虽不及乃师一阳指的出神入
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岂知遇着瑛姑,刚好撞正了克星。她处心积虑的要
报丧子之仇,深知一灯大师手指功夫厉害,于是潜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绣好手,竟从
女红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个小小金环,环上突出一枚三分来长的金针,
针上喂以剧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稳,苦练数年之后,空中飞过苍蝇,伸指戳去,金针能
将苍蝇穿身而过。此际临敌,她一针先将书生的食指伤了,待见那农夫手指点到,冷笑一
声,纤指轻曲,指尖对准指尖,一针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常言道:“十指连心”,那
食指尖端属手阳明大肠经,金针刺入,即抵“商阳穴”。那农夫败中求胜,这一指点出时出
了全力,瑛姑却毫不使劲,只是在恰好时际将金针摆在恰好的处所,不是以针刺他指尖,却
是让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针之上。这一针刺入,那农夫也是虎吼一声,扑翻在地。瑛姑冷笑
道:“好个大总管!”抢步往禅院奔去。那渔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
道:“你待怎地?”这时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与禅寺只有一条小石桥相通,瑛姑站在桥
头,瞪目而视,虽在黑夜,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渔人与她一对面,只觉两道目光冷森森
的直射过来,不禁心中凛然,不敢上前动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总管两人中了我
的七绝针,天下无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吗?”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缓缓而行,竟不回
头,不理他是否从后偷袭。一条小石桥只二十来步,将到尽头,忽然黑暗中转出一人,拱手
道:“前辈您好。”
瑛姑吃了一惊,暗道:“此人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我怎么竟未知觉?若是他暗施毒
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伤。”定睛看时,只见他身高膀阔、浓眉大眼,正是自己指点上山
的郭靖,当下说道:”小姑娘的伤治好了吗?”郭靖躬身说道:“多谢前辈指点,我师妹的
伤蒙一灯大师治好了。”瑛姑哼了一声道:“她怎么不亲来向我道谢?”口中说着,脚下不
停,径自前行。郭靖站在桥头,见她笔直走来,忙道:“前辈请回!”瑛姑哪来理他,身形
微侧,展开泥鳅功,从他身侧急滑而过。郭靖虽在黑沼茅屋中曾与她动过手,但料不到她说
过就过,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后抄,回振反弹,却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
妙家数。瑛姑眼见已然滑过他的身侧,哪知一股柔中带韧的拳风忽地迎面扑至,逼得她非倒
退不可。她此来有进无退,不管郭靖拳势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冲。郭靖急叫:“留神!”
只感一个女子温软的身躯已扑入自己臂弯,大惊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两人同时落向荷
塘。两人身在半空之时,瑛姑左手从郭靖右腋下穿过,绕至背后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
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劲捏落。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闭气”之法,只要一捏而中,
敌人气管封闭,呼吸立绝,最是厉害不过。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觉肩头被拿,心知不妙,
右臂立弯,挟向瑛姑头颈,这也是小擒拿手中闭气之法,称为“后挟颈闭气”。瑛姑知他臂
力厉害,己所不及,虽然抢了先着,却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对攻,急忙松手放开他的肩头,伸
指戳出。郭靖左臂撞开了她手腕。从石桥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间,但两人迅发捷收,顷刻间
已各向对方施了三招,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无伦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却
是力大招精,这三招谁也奈何不了谁,扑通一声,双双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约有三尺来深,塘水直浸至两人胸间。瑛姑左手下抄,捞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
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头闪避。瑛姑在泥泞遍地的黑沼一居十余年,见泥鳅穿泥游行而
悟出了一身泥鳅功,在陆上与人动手过招已是滑溜异常,一入软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
将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胜已,非逼得他身处困境,难以过桥。她指戳掌打,在污泥
中比陆上还要迅捷数倍,有时更捞起一团团烂泥,没头没脑的向郭靖抹去。郭靖双足深陷,
又不敢猛施掌力将她打伤,只拆了四五招,立时狼狈万分。但听风声响处,一团塘泥挟着臭
气扑面而至,急忙侧头闪避,哪知瑛姑数泥同掷,闪开了两团污泥,第三团却给迎面掷个正
中,口鼻双眼登被封住。他久经江南六怪指点,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脚乱的去拔
暗器,看伤口,敌人必然乘机抢攻,痛下杀手,此时呼吸已闭,眼目难开,当下呼呼呼连推
三掌,教敌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内,这才伸左手抹去脸上污泥,睁开眼来,却见瑛姑已跃
上石桥,走向禅院。瑛姑闯过郭靖这一关,心中暗叫:“惭愧!若非此处有个荷塘,焉能打
退这傻小子?想来是老天爷今日教我得报此仇。”当下脚步加快,走向寺门,伸手推去,那
门竟未上闩,呀的一声,应手而开。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门后设有埋伏,在外面
待了片刻,见屋内并无动静,这才入内,只见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盏油灯,映照着佛像宝相庄
严。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祷祝。
刚默祝得几句,忽听身后格格两声轻笑,当即左手后挥,划了个圈子,防敌偷袭,右手
在蒲团上一按,借力腾起,在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喝
了声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时,只见她青衣红带,头上束发金环闪闪发光,一双美目笑
嘻嘻的凝视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正是黄蓉。
只听她说道:“瑛姑前辈,我先谢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点你前来求医,
志在害人,并非为了救你,又何必谢我?”黄蓉叹道:“世间恩仇之际,原也难明。我爹爹
在桃花岛上将老顽童周伯通关了一十五年,终也救不活我妈妈的性命。”瑛姑听她提到“周
伯通”三字,登时身子剧震,厉声喝问:“你妈妈与周伯通有甚么干系?”
黄蓉一听她的语气,即知她怀疑周伯通与自己母亲有甚情爱纠缠,致被父亲关在桃花岛
上,看来虽然事隔十余年,她对老顽童并未忘情,否则怎么凭空会吃起这份干醋来?当下垂
首凄然道:“我妈是给老顽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怀疑,灯光下见黄蓉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自己当年容颜最盛之时,也远不及
她美貌,她母亲若与她相似,难保周伯通见了不动心,不禁蹙眉沉思。
黄蓉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妈妈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顽劣如牛,除了有眼无珠的女
子,谁也不会对他垂青。”瑛姑听她嘲骂自己,但心中疑团打破,反而欣慰,脸上却仍是冷
冷的不动声色,说道:“既有人爱蠢笨如猪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欢顽劣如牛之人。你妈妈又
怎么给老顽童害死了?”黄蓉愠道:“你骂我师哥,我不跟你说话啦。”说着拂袖转身,佯
作动怒。瑛姑一心要问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后不说就是。你师哥聪明得很。”黄蓉
停步回头,道:“那老顽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妈,可是我妈不幸谢世,却是从他身上而起。
我爹爹一怒之下,将他关在桃花岛上,可是关到后来,心中却也悔了。冤有头,债有主,是
谁害死你心爱之人,你该走遍天涯海角,找这凶手报仇才是。迁怒旁人,又有何用?”这几
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瑛姑说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黄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将老顽童放
了……”瑛姑惊喜交集,说道:“那么不用我去救他啦?”黄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
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顽童吗?”瑛姑默然。瑛姑当年离了大理,即去找寻周伯通,起初几年
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才无意中从黑风双煞口里,得知他被黄药师囚禁在桃花岛上,只是为了
甚么原因,却打探不出。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甚是决绝,她知若非有重大变故,
势难重圆,这时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难,喜的是这却是
个机缘,若是自己将他救出,他岂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
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险些饿死。还是黄药师派哑仆带路,才送她离岛。她于是隐居黑沼,
潜心修习术数之学。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
上心来。黄蓉笑吟吟的道:“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我说甚么他从来不敢驳回。你若想见
他,这就跟我下山。我为你们撮合良缘,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这番话只把瑛
姑听得双颊晕红,怦然心动。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桩喜事,黄蓉正自大感宽慰,忽听
拍的一声,瑛姑双掌反向背后相互一击,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说道:“凭你这黄毛
丫头,就能叫他听你的话?他干么要听你指使?为了你美貌吗?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的
甚么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莫怪我下手无情。”黄蓉笑道:“啊哟哟,你要杀我
么?”瑛姑双眉竖起,冷冷的道:“杀了你又怎样?别人忌惮黄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
怕。”黄蓉笑嘻嘻的道:“杀了我不打紧,谁给你解那三道算题啊?”那日黄蓉在黑沼茅屋
的沙地上写下了三道算题,瑛姑日夜苦思,丝毫不得头绪。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
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既经钻研,便不免令人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她明知这些
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黄药师的学问仍是相去霄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
她殚精竭虑,非解答明白,实是难以安心,这时听黄蓉提及,那三道算题立时清清楚楚的在
脑海中显现,不由得脸生踌躇之色。黄蓉道:“你别杀我,我教了你罢。”从佛像前取过油
灯,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针,在地下方砖上划出字迹,登时将第一道“七曜九执天竺笔
算”计了出来,只把瑛姑看得神驰目眩,暗暗赞叹。黄蓉接着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
银给米题”,这道题目更是深奥。瑛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不由得叹道:“这中间果然
机妙无穷。”顿了顿,说道:“这第三道题呢,说易是十分容易,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我知道这
是二十三,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
出。”
黄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
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
其倍数。”瑛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
十;五五数之……”黄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
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瑛姑听到“三人同
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禁触动心事,暗道:“这丫头既识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阴
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
了亏心之事,不免处处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再罗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黄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
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瑛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黄蓉跟自
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实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
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还在术
数上耗那无谓的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转过佛殿,只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
火。她孤身犯险,不敢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缩头藏
尾,算得是甚么大丈夫的行径?”
黄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
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甚么刀山油锅?”黄
蓉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点
燃了地下一个火头。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时,其实也不
是甚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心,茶杯旁竖着一根削
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
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
棒。待得黄蓉点完,瑛姑早已数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禁
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是
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宫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
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小丫头有备而作,在这上面我必
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竹签布得密密麻麻,难以通行,她
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说道:“捣甚么鬼?老娘没空陪小娃娃玩。”黄蓉急
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会,继续踢去。黄蓉叫道:“好啊,你蛮不
讲理,我可要熄灯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瑛姑心中一惊:“若是数人合
力在此处攻我,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黑暗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