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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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全然
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後跃开。她身上受
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计老人道:「我…我
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
骏,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
满了亲切关怀之意。
李文秀道:「我不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骏,瞧
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
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麽不走?」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
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瓦耳拉齐道:「你终於认
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叫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
道是你。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拉
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汉人?」瓦耳
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了我出来,永远不许我回去。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
学了汉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好!」马家骏道:「师父,你
虽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
父?」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
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害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
汉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害死的?」阿曼还没回
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
身乌黑,得疾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扑过去和瓦耳
拉齐拼命,但重伤之馀,稍一动弹便胸口剧痛,又倒了下去。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
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这恶贼,你这恶贼!」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
杀死车尔库,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道那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
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
我很好,尽他们所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不到车尔库,
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露他的秘密,定要杀
了我灭口。他逼得到实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
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今日总教你与在我的手里。」马家骏对
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
学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点儿臭功夫,也射得死
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做了一
个老人,就是怕师父没死。只有这个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
个念头,就是要逃回中原去。」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
中两下,内脏震裂,已然难以活命,活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没至柄,
也是已无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那知他两人恩
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
你……你既然知道他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甚麽不立刻回中原去?」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
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後……以後
可得小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於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
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
原,反而跟著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於
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
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
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灭,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是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
拳,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李文秀问道:「那为甚麽?为甚麽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
克人?」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隔了一会,说道:「你是好人,他是坏
人!」他终於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
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
那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
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後,见到了阿曼,还是会
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
了,我们也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
针,叫道:「师父,别——」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後一个火把也熄灭了,殿堂
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
去,谁也别发出声响。」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了出去。大
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
有出来,苏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
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是太残忍
了,於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
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
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麽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
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甚麽傻?他……他武功
这样好,怎麽会是女子?」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的家里,她夺了我做女
奴,後来又放了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
人,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到了
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会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阿曼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
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
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麽不听话?要是你出去了……唉。」李文秀
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
人杀了。」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沈默半晌,叹道:「你们汉人真是
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
强盗,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
路追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瓦耳拉齐道:「不错,是
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针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
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之後,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
的帐蓬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
那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
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後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
在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
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
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你为什麽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乾笑数声,十分得
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
他定要去会齐了其馀的盗夥,凭著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戈壁中兜来兜去,永远
回不到草原去。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
哈,嘿嘿,有趣,有趣!」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
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声。这群强倒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
如此遭受酷报,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说:「这张地
图是不对的?」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他们一定要满
怀著发财的念头,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
陈达海曾凭著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是决计不会错的。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
大家都这麽说的,那还能假麽?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指
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
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镬子……什麽都有,就是没有珍
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拼了性命来找寻,嘿嘿,真是笑死人
了。」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乾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
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到过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
座迷宫虽大,却没有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瓦耳拉齐道:
「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知道。师父,你知道麽?」瓦耳拉齐道:「我
在迷宫里见到了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李文
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麽人,於是瓦耳拉齐断断续续的给她说了迷宫的来历。
原来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
泰,臣服於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
於天,雉伏於篙,猫游於堂,鼠叫於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
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我
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麽一定要强
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他们野蛮,不服王
化,於是派出了大将侯君集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
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
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
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极隐密之处,造
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有可以退避的地方。当时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
於彼。这座迷宫建造的曲折奇幻之极,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心想,便算
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
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
城下,连打几丈,高昌军都是大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十丈,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
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不
及逃进迷宫,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
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
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