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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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
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
「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
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於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著!」店小二一抬头,只见
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
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上,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已打中
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打在身上毕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声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
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横飞,容颜间英气逼
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
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後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
「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
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
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
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立时便住了口。
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著店小二走入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
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麽?」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
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麽?」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
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
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
打别人主意吧!」说著又是一揖,转身回进了房中。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和喝骂声又响了起
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跟
著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那里去了?」
两人一前一後,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恐之情,怒气再也难以抑制,心道∶
「这凶徒抢了她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
去。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
的恶贼,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寻声急追,那知道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
自不弱,直追出里许,眼见二人双刀相交,正自恶门。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当即将
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挥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被膂
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的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
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竟刺那凶徒的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
「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
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对付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
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中
慧叫道∶「好恶贼,这麽横!」左手刀著著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
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早著。他大
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著短刀
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後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
这一回「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一看
之下,更加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後偷袭的,竟然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被她架
开,跟著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拼命打
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你才是疯了?」单刀
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
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
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究是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
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之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却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
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干麽设下这毒计害我?」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
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麽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
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他
妈的,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麽?」那少妇道∶「你到底干什麽
的?这麽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麽?我瞧也不见得,可真是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
「我见你给这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谁说假装打架?
我们夫妇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麽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妇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是夫妻?」
当即向後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麽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孩
子,难道不是夫妻麽?」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
爸,我是孩子妈妈,碍著你什麽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麽?」说著气
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
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麽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
尾合,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
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著伤腿,骂道∶「他妈的,这算什麽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哟,
啊哟┅┅」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
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骂道∶「他妈的,不拌嘴不动刀子,这算是什麽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著!」胸口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
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飞步便
奔。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道∶「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
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
自己抱著的,谁叫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喝
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
好?」任飞燕道∶「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在跟你算帐。」说著拔步狂追。林玉龙道∶
「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跟著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後,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眼见任林夫妇边骂边追,
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子一阵热,一惊低头,只见衣衫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
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
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麽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
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著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
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她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眼见
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馀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
中,鸟名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
於是捡了一处柔软的草地,以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著
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呼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
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的镖局人众,逦迩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
县一直都是阳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麽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
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後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
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後面,初时大夥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
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後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
打牲口,急驶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沈重,奔行不快,一会
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後,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麽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等轻功,当真厉害之极。镖队一慢,
那瞎子却也并不追赶向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夥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
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
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麽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
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
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
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了回来。张镖师叫道∶「啊
哟!」那石子打中了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便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瞎子
举杖一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嘛,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
强人哪,并肩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
汉敌不过多,於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铁杖轻
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著,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
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著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开
了个浸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绝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
手,想到自己背上的责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
一步,咱们洪同县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
诗。』」双腿一挟,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後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
并非独角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
人影从树後闪了出来。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枝甩手箭脱手飞出,向
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麽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
跟著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麽?」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
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後腿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已
执鞭在手,在地上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
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麽
人?」另一人问道∶「干麽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的孩子没有?」另一人
又问∶「有没有见一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有抱著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是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
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像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麽要我住口?你闭嘴,
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被两柄单刀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
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阳关
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
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林玉龙喝道∶「干
麽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著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