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8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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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神雕侠侣》一书,曾稍读而初未获全睹,亦祈赐寄一套。并赐知书价为盼。原靠书坊,
而今求经求到佛家自己也。赐示:“京都市左京区吉田上阿达町37洛水ハイツ”以上舍
址,寄书较便。如平常信,厌日本地名之长,以“京都市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转”亦可。匆
颂
著安
弟陈世骧拜上
天龙八部 后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亲切而雍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
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中国人写作书籍,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热
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
他已不在世上。但愿他在天之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
部》写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惭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过
份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于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有某种共同之
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论如何是超过了我所应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样一位
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
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
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
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以纪念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一位名
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如果读者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
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
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
先生告诉我,夏济安先生也喜欢我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
着四个人,夏先生觉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上
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先生转寄。陈先生随
手放在杂物之中,后来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颇有溢
美之辞。我和他的缘份更浅,始终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没收到。我阅读《夏济
安日记》等作品之时,常常惋惜,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终究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写了
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
故事,和全书并无必要联系,这次改写修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删去了。所以要请他代
写,是为了报上连载不便长期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理由将别人的作品长期据为己有。
在这里附带说明,并对倪匡兄当年代笔的盛情表示谢意。曾学柏梁台体而写了四十句古体
诗,作为《倚天屠龙记》的回目,在本书则学填了五首词作回目。作诗填词我是完全不会
的,但中国传统小说而没有诗词,终究不像样。这些回目的诗词只是装饰而已,艺术价值相
等于封面上的题签——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
一九七八·十·
雪山飞狐 第一章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
中。
大雁带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驰正急。
马上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
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
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都久经训练,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走了。
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馀三人跟著过
去。
转过山边,只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奔驰正急,铁骑溅雪,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
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著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商模
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之旁,马鞭挥出,拍的一声,抽向雪
地,待得马鞭提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
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声叫道:“啊!”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
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一
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了下去。
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
其馀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
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
四人齐声呼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
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没春日
气象。
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
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的
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接任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
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
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
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
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龙门南北
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相距不
远。
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会,反而纵马奔得更快。
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都的一
声,勒马转身,其馀四人却仍是继续奔驰。
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那人面
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
“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
射来的两箭,接著一提马绳,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枝箭贴著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
只是数寸。
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著脸,纵马欲赶。
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
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
殷吉沉著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
什么话说?”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
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赶回。
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
殷吉道:“阮师兄,你说什么?”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
中寻找什么。
曹云奇叫道:“师妹,什么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黄澄澄之
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
甚是精致,笔杆上刻著一个小小的“安”字。
这枝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的?”那
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一乘马从后赶来,那马好快,只一会
儿就从我身旁掠过。
马上乘客手一扬,抛来了这枝小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
嚅著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
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
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
怎会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
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
安!”那女郎听他这么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
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
然是我心上人”。
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
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
曹云奇咬著牙齿,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
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
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
缓缓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作的主么?”曹
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
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
处。
可是你职掌我天龙北宗门户,若是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
存?”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
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一
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又把他给的玩意儿
当作宝贝似的?”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
儿,还有人真的当作暗器打么?这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
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
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鞍,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
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
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曹云奇
却不放手,拍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
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
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
伸手去拉她手臂。
那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
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到底那里来的”。
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
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
见她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
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
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
你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
么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
总是错的,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
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凉”。
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
轻一鞭。
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
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做“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她父亲田归农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缟素,带著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
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了这么久,见到甚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
“没见甚么”。
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雪积得厚厚的,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马绳缓行。
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
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蹬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
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
只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著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
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是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
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