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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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没带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这里南边共是六
人。”转到另一边窗孔中张望,说道:“一、二、三……北边七人,可惜东西两面瞧不
见。”回头向屋中一望,见屋角砌着一只石灶,心念一动,拿起灶上铁锅,右手握住锅耳,
左手拿了锅盖,突然从窗孔中探身出去,向东瞧了一会,又向西瞧了一会。这么一来,他上
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两面盾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
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亮,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盖上钉着四五件暗器,铁锅中
却又抄着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都有。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
一块飞蝗石打缺了的。胡斐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和两个孩
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着孩子,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
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辈,自然不足为患,可是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
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都是
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一个是塞北,一个是浙
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灵
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会合了四面八方的这许多好手,却来抢劫区区九千两银
子。”马春花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确从
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胡斐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着咱兄妹
而来呢,还是冲着马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但盗伙
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针对着徐铮、马春花夫妇,显然又与苗人凤、田归农一事无关。马春花
道:“那自然是冲着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着的
胡子,笑道:“马姑娘,你不认得我了么?”马春花望着他那张壮健之中微带稚气的脸,看
来年纪甚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胡斐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马春花一怔,樱口微张,却
无话说。胡斐又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回,好不
好?”当年胡斐在商家堡给商宝震吊打,极是惨酷,马春花瞧得不忍,恳求释放。商宝震对
她锺情,虽然恼恨胡斐,却也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马春花也就答应。虽然其
时胡斐已经自脱捆缚,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
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
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心
中反而高兴,因为当年受苦最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能在
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马春花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一
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听她提到自
己父亲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胡斐道:“小弟自当竭
力。”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妹子,程灵素姑娘。”马春花刚叫了一声“程姑
娘”,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的板门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
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到
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胡斐心想:“大门若是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那可抵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枚
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
射马不射人。”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射而出,呼呼两响,
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大盗翻滚
下鞍。后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着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压着。旁观的盗众齐声
惊呼,奔上察看,只见两枚暗器深入马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外面,这一下
手劲,当真是罕见罕闻。群盗个个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这两件暗器
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哪里还有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到了十余丈外,直
至对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这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胡斐适才出其不意的忽发暗器,
如果对准了人身,群盗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胡斐不明对方来历,不愿
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马春花二子落入敌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
若能善罢,自是上策。群盗一退,胡斐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出了一条大裂缝,心想再撞
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胡斐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也
不认识么?”马春花摇头道:“不识。”胡斐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言语
之中,对令尊却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一来你一个人也不识,
二来他们对你并无半句不敬的言语。对徐大哥嘛,他们确是十分无礼,但要和徐大哥过不
去,可不用这般兴师动众啊。”马春花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哪一个,武功都胜过我
师哥。只要有一两人出马,便已足够了。”胡斐点头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马姑娘也不用
太过担心,瞧他们的作为,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马春花想到“一
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抚了石屋中的老
妇,在铁锅中煮起饭来。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将出去,但见群盗来去忙碌,不知在
干些什么,因被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胡斐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阵,都觉难以索解。
程灵素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胡斐道:“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
连,我们也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马姑娘的丈夫儿子受这无妄之灾。”程灵素点了点头。胡
斐粘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群盗见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
余乘马四下散开,逼近屋前。胡斐叫道:“各位倘是冲着我姓胡的而来,我胡斐和义妹程灵
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着拍的一声,把烟管一折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
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女孩儿家的面目。群盗脸上均现惊
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个二十岁未满的少年。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
时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剑的姓聂大盗。他向胡斐一抱拳,
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们的事跟两位绝无关联,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
这儿恭送。”说着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来这大盗是连
坐骑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马姑娘呢?你们答应了不打这抱不平的。”那姓聂的答道:
“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邀请马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马姑娘分毫。”胡斐笑
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转头叫道:“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
是不去?”马春花走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盗众中有人笑道:
“我兄弟们自然不识马姑娘,可是有人识得你啊。”马春花大声道:“我的孩子呢?快还我
孩子来。”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无恙,马姑娘尽可放心。我们出全力保护,尚恐有
甚失闪,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程灵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这强盗说
话越来越客气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只见马春花
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径自回进了石屋。
胡斐见马春花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
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兄一共有
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胡斐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一点不
错,总算没有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马姑娘而去?但二妹却不能平白无端的让她在
此送了命。”于是低声道:“二妹,你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马姑娘,那便容易
得多。”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有难共当’呢,还是‘有
难先逃’?”胡斐道:“你和马姑娘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可不同。”程灵
素的眼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
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
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苗人凤也会的),今日又有一
位年轻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旁,一点也不踌躇,只是这么说:“活着,咱们一起活,
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聂的大盗等了片刻,又说道:“弟兄们决不敢有伤马姑娘半分,对
两位却不存顾忌。两位又何必没来由的自处险地?尊驾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紧。咱们
后会有期,今日便此别过如何?”胡斐道:“你们放不放马姑娘走?”那姓聂的摇了摇头,
还待相劝,群盗中已有许多人呼喝起来:“这小子不识好歹,聂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费唇
舌!”“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傻小子,凭你一人,当真有天大的
本事么?”
突见白光一闪,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过来。那姓聂的大盗跃起身来一把抓住,却是一柄
飞刀。
胡斐道:“尊驾好意,兄弟心领,从此刻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说着拉着程灵素
的手,翻身进了石屋。但听得背后风声呼呼,好几件暗器射来,他用力一推大门,托托托几
声,几件暗器都钉上了门板。群盗大声唿哨,冲近门前。胡斐抢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钢镖,
对准攻得最近的大盗掷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杀手,这一镖对准了那大盗肩头。那大盗
“啊”的一声,肩头中镖,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众兄弟,今日连这一个小子
也收拾不下,咱们还有脸回去吗?”群盗连声吆喝,四面冲上。只听得东边和西边的石墙上
同时发出撞击之声,显然这两面因无窗孔,盗众不怕胡斐发射暗器,正用重物撞击,要破壁
而入。胡斐连发暗器,南北两面的盗伙向后退却,东西面的撞击声却丝毫不停。程灵素取出
七心海棠所制蜡烛,又将解药分给胡斐、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妇人,叫他们含在嘴里,一待
敌人攻入,便点起蜡烛,薰倒敌人。但程灵素的毒药对付少数敌人固然应验如神,敌人大举
来攻,对之不免无济于事。预备这枝蜡烛,也只是尽力而为,能多伤得一人便减弱一分敌
势,至于是否能冲出重围,实在毫无把握。便在此时,秃的一响,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
洞,只见群盗害怕胡斐厉害,却无人胆敢孤身钻进,但破洞势将越凿越大,总能一拥而入。
胡斐见情势紧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来投掷伤敌。程灵素
叫道:“大哥,这东西再妙不过。”说着俯身到那病妇的床边,伸手在地下一按,双手举
起,两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来乡人在此烧石灰,石屋中积有不少。胡斐叫道:“妙
极!”嗤的一声,扯下长袍的一块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缩身一冲,竟从破孔中钻了
出去,闭住眼睛,右手一扬,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钻回石屋。群盗正自计议如何攻入石屋,
如何从破孔中冲进而不致为胡斐所伤,那料得到他反客为主,竟从破洞中攻将出来?这一大
包石灰四散飞扬,白雾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盗眼中登时沾上,剧痛难当,一齐失声大
叫。
胡斐突击成功,一转身,程灵素又递了两个石灰包给他。胡斐道:“好!”从石灶上扳
下一块大石,伸左手高高举起,飞身一跃,忽喇喇一声响,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他二次跃
起时从屋顶中钻出,两个石灰包扬处,群盗中又有人失声惊呼。程灵素连包几个石灰包,放
在铁锅中递上屋顶,胡斐东南西北一阵抛打,群盗又叫又骂,退入了林中。这一股群盗七八
人眼目受伤,一时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个多时辰,群盗不敢过来,胡斐等却也不
敢冲杀出去,一失石屋的凭藉,那便无法以少抗众。胡斐和程灵素有说有笑,两人同处患
难,比往日更增亲密。马春花却有点儿神不守舍,只是低头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敌人,对胡
程两人的说话也似听而不闻。
胡斐道:“咱们守到晚间,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脱,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条
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敌牛耕田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说着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
道:“早知跟姓牛的无关,这撇胡子倒有点舍不得了。”程灵素微微一笑,低声道:“大
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马姑娘?”
胡斐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
可,你便救谁?”
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灵素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