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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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雍乾年间,武林中名头甚响,声势也只稍逊于太极、八卦诸门。胡斐和秦耐之过招之时,
留心他的拳招掌法,这时所问的全是八极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还恐本门秘奥泄露于
人,解释时十分中只说七分,然听对方所问,每一句都搔着痒处,神态又极恭谨,教他忍不
住要倾囊吐露,又想,反正他武功强胜于我,学了我的拳法,也仍不过是强胜于我,又有什
么大不了?而胡斐有时稍抒己见,又对八极拳的长处更有锦上添花之妙。
两人这么一谈论,竟说了足足半个时辰,群盗远远望着,但见秦耐之双手比划,使着他
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时也出手进招,两人有说有笑,甚是亲热,显是在钻研拳术武功。众人
瞧了半天,听不见两人的说话,虽觉诧异,却也就不再瞧了。又说了一阵,秦耐之道:“胡
兄弟,八极拳的拳招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没学得到家,折在你的手下。”胡斐道:“秦
大哥说哪里话来?咱们当真再斗下去,也不知谁胜谁败。兄弟对贵派武功佩服得紧。今日天
色已晚,一时之间也请教不了许多,日后兄弟到北京来,定当专诚拜访,长谈几日。此刻暂
且别过。”说着双手一拱,便要下树。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们有约在先,我须得说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讲论一番武
功,即便告辞,天下宁有是理?是了,这少年是给我面子,他既讲交情,我岂可说过的话不
算?”当即说道:“兄弟且慢。咱哥儿俩不打不成相识,这会子的事,乘这时说个明白,也
好有个了断啊。”胡斐道:“不错,兄弟和那商宝震商大哥原也相识的,想不到马姑娘竟会
突然出手,给丈夫报仇。”于是把在商家堡中如何结识马春花和商宝震之事,详详细细的说
了一遍。秦耐之心道:“好啊,我还没说,你倒先说了。这少年行事,处处教人心服。”说
道:“古人一饭之恩,千金以报。马姑娘于胡兄弟有代为求情之德,你不忘旧恩,正是大丈
夫本色。你不明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杀了商宝震,难道那两个孩子,是商宝震生的么?”
胡斐搔头道:“我听徐铮临死之时,说这两个孩儿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秦耐之一拍膝头,
道:“原来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一时便如堕入五里雾中。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商
家堡之时,可曾见到有一位贵公子么?”
胡斐一听,登时如梦初醒。只因那日晚间,他亲眼见到商宝震和马春花在树下手拉手的
说话,一心以为两人互有情意,而马春花和那贵公子一见锺情、互缠痴恋这一场孽缘,他却
全然不知。那日火烧商家堡后,他见到马春花和那贵公子在郊外偎倚说话,眉梢眼角之间互
蕴深情,他虽瞧在眼里,却是丝毫不明其中含义,因此始终没想到那贵公子身上,这时经秦
耐之一点明,才恍然大悟,说道:“那八卦门的王氏兄弟……”秦耐之道:“不错,那次是
八卦门王氏兄弟跟随福公子去商家堡的。”在胡斐心坎儿中,福公子是何等样人,早已甚为
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却记得清清楚楚,说道:“福公子,福公
子……嗯,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和那两个小孩儿有点相像。”秦耐之叹了一口气,道:
“福公子荣华富贵,说权势,除了皇上便是他;说豪富,他要多少皇上便给多少。可是他人
到中年,却有一件事大大不足,那便是膝下无儿。”胡斐听他说得那福公子如此威势,心中
一震,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么?”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谁?那正是平金川大帅,
做过正白旗满洲都统,盛京将军,云贵总督,四川总督,现任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管内
务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帅!”胡斐道:“嗯,那两个小孩儿,便是这位福公子的亲生骨
肉。他是差你们来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帅此时还不知他有了这两个孩子。便是
我们,也是适才听马姑娘说了才知。”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原来马姑娘跟他说话之时脸
红,便是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们不得伤了孩子。她为了爱惜儿子,这件事虽不光
采,却也不得不说。”只听秦耐之又道:“福大帅只是差我们来瞧瞧马姑娘的情形,但我们
揣摩大帅之意,最好是迎接马姑娘赴京。马姑娘这时丈夫已经故世,无依无靠,何不就赴京
去和福大帅相聚?她两个儿子父子相逢,从此青云直上,大富大贵,岂不强于在镖局子中低
三下四的厮混?胡兄弟,你便劝劝马姑娘?”
胡斐心中混乱,听他之言,倒也有理,只是其中总觉有甚不妥,至于什么不妥,一时却
又说不上来。他沉吟半晌,问道:“那商宝震呢?怎么跟你们在一起了?”秦耐之道:“商
宝震得王氏兄弟的举荐,也在福大帅府中当差。因他识得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胡斐脸
色一沉,道:“如此说来,他打死徐铮徐大哥,是出于福大帅的授意?”秦耐之忙道:“那
倒不是,福大帅贵人事忙,怎知马姑娘已和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来潮,想起了旧情,
派几个当差的南来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两个兄弟飞马赴京赶报喜讯,福大帅一知他竟有
两位公子,这番高兴自是不用说的了。”这么一说,胡斐心头许多疑团,一时尽解。只觉此
事怨不得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宝震杀徐铮固然不该,可是他已一命相偿,自也已无
话可说,只是想到徐铮一生忠厚老实,明知二子非己亲生,始终隐忍不言,到最后却又落得
如此下场,深为恻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算是小弟多管闲
事。”轻轻一纵,落在地下。秦耐之见他落树之时,自己丝毫不觉树干摇动,竟是全没在树
上借力,若不细想,那也罢了,略一寻思,只觉得这门轻功实是深邃难测,自己再练十年,
也是决计不能达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纪,何以竟能到此地步?他又是惊异,又感沮丧,待
得跃落地下,见胡斐早已回进石屋去了。
程灵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归,早已心焦万分,好容易盼得他归来,见他神色黯然,似乎
十分难过,当下也不相询,只是和他说些闲话。过不多时,汪铁鹗提了一大锅饭、一大锅红
烧肉送来石屋,还有三瓶烧酒。胡斐将酒倒在碗里便喝。程灵素取出银针,要试酒菜中是否
有毒。胡斐道:“有马姑娘在此,他们怎敢下毒?”马春花脸上一红,竟不过来吃饭。胡斐
也不相劝,闷声不响的将三瓶烧酒喝了个点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却不吃饭,醉醺醺靠在
桌上,纳头便睡。
胡斐次晨转醒,见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长袍,想是程灵素在晚间所盖。她站在窗口,秀发
被晨风一吹,微微飞扬。胡斐望着她苗条背影,心中混和着感激和怜惜之意,叫了声:“二
妹!”程灵素“嗯”的一声,转过身来。胡斐见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没睡
吗?啊,我忘了跟你说,有马姑娘在此,他们不敢对咱们怎样。”程灵素道:“马姑娘半夜
里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时轻手轻脚,怕惊醒了你,我也便假装睡着。”胡斐微微一
惊,转过身来,果见马春花所坐之处只剩下一张空凳。
两人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树林中竟是寂然无人,数十乘人马,在黑夜中退得干干净
净。树上缚着两匹坐骑,自是留给胡程二人的。再走出数丈,只见林中堆着两个新坟,坟前
并无标志,也不知哪一个是徐铮的,哪一个是商宝震的。胡斐心想:“虽然一个是丈夫,一
个是杀丈夫的仇人,但在马姑娘心中,恐怕两人也无多大差别,都是爱着她而她并不爱的
人,都是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于是将秦耐之的说话都
转述给程灵素听。
程灵素听了,也是黯然叹息,说道:“原来那瘦老头儿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他有
个外号,叫作八臂哪吒。这种人在权贵门下作走狗,品格儿很低,咱们今后不用理他。”胡
斐道:“是啊。”程灵素道:“马姑娘心中喜欢福公子,徐铮便是活着,也只有徒增苦恼。
他小小一个倒霉的镖师,怎能跟人家兵部尚书、统兵大元帅相争?”胡斐道:“不错,倒还
是死了干净。”于是在两座坟前拜了几拜,说道:“徐大哥、商公子,你们生前不论和我有
恩有怨,死后一笔勾销。马姑娘从此富贵不尽,你们两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记着她了。”
二人牵了马匹,缓步出林。程灵素道:“大哥,咱们到哪儿去?”胡斐道:“先找到客
店,让你安睡半日,再说别的,可别累坏了我的妹子!”程灵素听他说“我的妹子”,心中
说不出的喜欢,转头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镇上客店之中,程灵素大睡半日,醒转时已是午后未刻。她独自出店,说要去买
些物事,回来时手上捧了两个大纸包,笑道:“大哥,你猜我买了些什么?”胡斐见纸上印
着“老九福衣庄”的店号,道:“咱们又来粘胡子乔装改扮么?”程灵素打开纸包,每一包
中都是一件崭新的衣衫,一男一女,男装淡青,女装嫩黄,均甚雅致。晚饭后程灵素叫胡斐
试穿,衣袖长了两寸,腋底也显得太肥,于是取出剪刀针线,便在灯下给他修剪。胡斐道:
“二妹,我说咱们得上北京瞧瞧。”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所以
买两件好一点儿的衣衫,否则乡下大姑娘进京,不给人笑话么?”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
到。咱两个乡下人便要进京去会会天子脚底下的人物,瞧瞧福大帅的掌门人大会之中,到底
有些什么英雄豪杰。”这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意之中,却自有一股豪气。程灵素手中做
着针线,说道:“你想福大帅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安着什么心眼儿?”胡斐道:“那自
是网罗人才之意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的魔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未必会
去。”程灵素微笑道:“像你这等少年英雄,便不会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门子的
英雄?我说的是苗人凤这一流的成名人物。”他忽地叹了口气,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
这掌门人大会中去搅他个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程灵素道:“你去跟这福大帅捣捣
蛋,不也好吗?我瞧还有一个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谁啊?”程灵素微笑道:“这
叫作明知故问了。你还是给我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再假
装,说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顿了一顿,又道:“这位袁姑娘是友是敌,我还弄不明白
呢。”程灵素道:“如果每个敌人都送我一只玉凤儿,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敌人才好……”
忽听得窗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我也送你一只!”声音甫毕,嗤的一响,一物射
穿窗纸,向程灵素飞来。
胡斐拿起桌上程灵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击落在桌,随手一掌拨去,烛光应风而
灭。接着听得窗外那人说道:“挑灯夜谈,美得紧哪!”胡斐听话声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
音,胸口一热,冲口而出:“是袁姑娘么?”却听步声细碎,顷刻间已然远去。胡斐打火重
点蜡烛,只见程灵素脸色苍白,默不作声。胡斐道:“咱们出去瞧瞧。”程灵素道:“你去
瞧吧!”胡斐“嗯”了一声,却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时,却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
“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不知何时蹑上了我们,我竟是毫不知觉。”明知程灵素要心中不快,
但忍不住推开窗子,跃出窗外一看,四下里自是早无人影。他回进房来,搭讪着想说什么
话。程灵素道:“天色不早,大哥你回房安睡去吧!”胡斐道:“我倒还不倦。”程灵素
道:“我却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赶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这一晚他翻来覆
去,总是睡不安枕,一时想到袁紫衣,一时想到程灵素,一时却又想到马春花、徐铮和商宝
震。直到四更时分,这才朦朦胧胧的睡去。
第二天还未起床,程灵素敲门进来,手中拿着那件新袍子,笑嘻嘻的道:“快起来,外
面有好东西等着你。”将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试,大小长
短,无不合式,心想昨晚我回房安睡之时,她一只袖子也没缝好,看来等我走后,她又缝了
多时,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来,向程灵素一揖,说道:“多谢二妹。”程灵素道:“多谢
什么?人家还给你送了骏马来呢。”胡斐一惊,道:“什么骏马?”走到院子中一看,只见
一匹遍身光洁如雪的白马系在马桩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见到赵半山所骑、后来袁紫衣乘
坐的那匹白马。程灵素道:“今儿一早我刚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说大门给小偷儿半夜
里打开了,不知给偷了什么东西。但前后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里反而多了一匹马。这
是缚在马鞍子上的。”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绢包,上面写着:“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迹甚
是娟秀。
胡斐打开绢包,不由得呆了,原来包里又是一只玉凤,竟和先前留赠自己的一模一样,
心中立想:“难道我那只竟是失落了,还是给她盗了去?”伸手到怀中一摸,触手生温,那
玉凤好端端的便在怀中,取出来一看,两只玉凤果然雕琢得全然相同,只是一只凤头向左,
一只向右。
绢包中另有一张小小白纸,纸上写道:“马归原主,凤赠侠女。”胡斐又是一呆:“这
马又不是我的,怎说得上‘马归原主’?难道要我转还给赵三哥么?”于是将简帖和玉凤递
给程灵素道:“袁姑娘也送了一只玉凤给你。”
程灵素一看简帖上的八字,说道:“我又是什么侠女了?不是给我的。”胡斐道:“包
上不是明明写着‘程姑娘’?她昨晚又说:‘好,我也送你一只!’”程灵素淡然道:“既
是如此,我便收下。这位袁姑娘如此厚爱,我可无以为报了。”两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没遇
上何等异事,袁紫衣也没再现身,但在胡斐和程灵素心中,何时何刻均有个袁紫衣在。窗下
闲谈,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窃听;山道驰骑,山背后便似有袁紫衣躲着。两人都绝口不提她
的名字,但口里越是回避,心中越是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