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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3章

金庸作品集-第9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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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

    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

    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不免引臂牵动伤口,心下

    不忍,便将一小块一小块西瓜喂在他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仪琳却一口未

    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

    你吃罢!”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才将一小块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见

    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

    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

    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

    ,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

    ,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

    ,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

    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

    不同了。

    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水

    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令狐冲道:“正是,连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

    ,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

    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我

    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

    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犹豫间

    ,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

    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

    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

    ,坐下休息,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你说这里

    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仪琳道:“好罢。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欢喜,伤口也

    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水声,

    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倾泻下

    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

    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

    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

    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

    狐冲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失足滑倒,险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

    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险。”仪琳淡淡问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

    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小师妹。其余六个都是师母

    收的弟子。”仪琳道:“喂,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罢?”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

    ,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

    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

    仪琳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

    ,从小就出了家。”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神色。令狐冲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

    人数很多,二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

    管。你见到我小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

    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

    师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山派哪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

    第八,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哪里有这

    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

    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

    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

    你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会是‘常常’罢!有些人可以

    骗,有些人不能骗。师父师母问起甚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

    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

    谁,又得瞧是甚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甚么好玩?”仪琳终于

    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令狐冲未曾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

    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甚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那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

    ,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

    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甚么笑话,闹着玩之事更是难

    得之极。定静、定闲两位师伯门下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

    门说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度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

    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

    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看来回庵之后,

    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甚么到华山去玩玩,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

    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小师妹,我甚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

    ,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小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水

    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甚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没觉察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

    ,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小师妹

    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

    ,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令

    狐冲摇头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甚么剑招,

    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样,那也是闹着

    玩的,临敌时没半点用处。否则的话,我又怎会给田伯光这厮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顿

    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小师妹

    试试。”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甚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

    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做‘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

    个一起试出来的。”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

    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

    “我小师妹小孩儿脾气,才这么说的,凭我们这一点儿本领火候,哪有资格自创甚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要是给人知道了,岂不笑掉了他们的大牙?”仪琳道:“是,

    我决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

    冲吃了一惊,问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

    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刺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说道:“我对他胡

    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令狐冲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

    “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令狐冲闭

    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

    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

    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

    ,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师

    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甚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甚么?唉,

    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仪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带叶的

    树枝,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蚊蝇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

    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会他醒来,一定肚饿,这里没甚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

    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

    有人或是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

    轻坐在他身边。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一直没想到这

    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焦急起来,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令狐冲道:“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罢。”

    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照料,那怎么行?”令狐冲

    道:“你到得衡山城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仪琳

    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小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

    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你

    ……为甚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

    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了。”仪琳

    又摇了摇头,泪珠儿更落得多了。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说道:“好

    ,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赔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

    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这般的低声下气,显然是平时向他小师妹赔不是惯

    了的,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我又不是

    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想起,

    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等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令

    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便如瀑布旁溅满了水珠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难描

    难画,心道:“原来她竟也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

    “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

    小师妹啦。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说,好不好?”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

    道了,你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

    …”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要跟我算回雁楼头这笔帐,那确是非赔罪不可。”

    便道:“令狐冲当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在回雁楼头胡说八道,可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

    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仪琳急忙转身,说道:

    “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拍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仪琳急道:“我不生气

    了,令狐大哥,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仪琳摇了摇头。令

    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

    仪琳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也不知为甚么伤心难过,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

    ,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忙又转过了身子。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

    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甚么叹气?”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

    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小性儿,生了气不理

    他,千哄万哄,总是哄不好,不论跟她说甚么,她都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

    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他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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