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碎语_陈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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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公里高压输变电设备,还有道路,还有34 万立方米工程量的井巷工程,这里的一切,这整整3 亿元,十余年后将全部报废,我竟小家子气地觉得十分痛心。“
当时我的工资是七八十元,而大学生到矿上连津贴有300 元。相同的企业,建在戈壁,投资要多几倍。后来我又看了盐湖边的钾肥厂。青海多盐,造钾肥几乎有无尽的资源。那白花花的盐真是美丽啊!走了一大圈后,我无师自通地悟到 “科学家也会误国”的怪事。有人为了争投资,可以多报储量,提高矿石品位,一开始少要钱,工程上马了不怕不追加。我杞人忧天地想,这样的开发是开发不起的吧,就算热闹了一阵,矿采完了,又没动静了。那都是吃水都要一两百公里地往里拉的地方。再说,也不是什么稀缺的矿。
之后,1993年,我去了新疆。吉普车经过好些地方,吃了很多好东西。真是一块又大又好的土地啊,绿洲上的人民悠闲而富足。只要有水,就有一切。要算上这次,今天就是第三次开发西部了。我去了生产建设兵团,看见被边疆的风沙吹得憔悴的脸。他们来的时候十多岁多么水灵,他们告诉我很多故事。大多数人都走了。留下的人,孩子也回上海了。孩子你可要乖啊,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话,爸妈老了也要回上海去的。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居然还不认下这个家,叫人感伤。而这个家中也确实没几件像样的东西。我忽然想到美国的西部开发,那里的人,来了就不走了。他们是自己要去的,去了就住下,赶也不走。
我要说的话大体说完了。我是说,西部好。我说,把钱用在西部的能取得效益改善生态造福子孙的地方。我说,让来的人赶也不走。
文学旧事
读《中华读书报》,读到重评当年的轰动之作。那些话并无什么新意,只是有人说出来了。读完一想,评论居然比作品落后了那么多年,稍稍觉得滑稽。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五·四的开卷之作是《狂人日记》。两者似乎有点相似,都要“救救孩子”。鲁迅的小说不曾那么速朽。
再想想是要悲哀的,就是《伤痕》、《班主任》这样的作品,成为文献中的中国当代文学的起点和标尺,一再被选入各种小说集,并且有根有据地载入当代文学史。今天我花了一元钱在旧书店买了本十六年前出版的《醒来吧,弟弟》,翻看着,恍如隔世。其中的包括王蒙所写的《最宝贵的》,多是不忍卒读之作。
我不清楚它们在今天有没有再版。是的,对这一切,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
我无意去批评今人的事后诸葛亮,问题不在于怎么看那些作品,问题的实质在于——中国当时就真的没有比这些小说高明的作品吗?
我相信,它们是存在的。
在《班主任》发表前的四年,1974年,我就读到了根子的长诗《白洋淀》。
我和我的朋友热爱这诗热爱得无以复加,至今依然。可是,它的发表已是1985 年了,在湖南的一个极小的刊物《新创作》上。我不知北岛的那篇《波动》是什么时候写的,大概也不会太晚。即便愚钝到如我,在1975年即写下十年后被评论认为背叛了现实主义的小说《囚徒》。在送出《白洋淀》去发表时,我不知道根子是谁,我非常想为中国的作家们挽回一个声誉,希望有人出来做钩沉工作,证实即便在最黑暗的那十年,中国也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尽管职业作家们已不能写作了,那些还不是作家或永远不是作家的年轻人写下过他们的充满个性的文字。
这样的作品,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发表《班主任》的年代,都不被发表。作为一个中年老作家,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最先发表的几篇小说经过编辑部的怎样的删改。我同样记得,当年读到马原的《零公里处》和《夏娃》手稿时的兴奋。
我很想《夏娃》能发表,但说来说去的,终究是白说。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如今被视为一部经典之作,然而,仔细去翻查它从手稿流传到终于发表的过程,令人心灰意冷。还有顾城诗歌的走投无路和孙甘露、残雪谋求发表的辛苦。自然,还有其他作家的作品。我的本意绝非和当事的编辑们算旧帐,相反,我对他们非常尊敬,客观地说,他们还是当年文坛的优秀编辑。但即便是编辑中的优秀者,仍然不能逃脱遗憾的命运。历史本来是让他们有过展示辉煌的幸运的,但他们放弃了,只能放弃了。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于是,只能让一些相对或绝对的劣作充作历史,只能让文革时期的文学成为《金光大道》之外的一片空白。这无论对当代文学史还是对中国的作家都是非常不公正的。
我偏激到毫不怀疑,要是当年的那些不被发表的作品能在四人帮倒台时就发表,在写出来的当时就发表,这个文学史一定会重新写过,而用不着今天由评论家们去吃力地重写。例如,那些被习惯地称作“右派作家”的中年作家和作品,将重新寻找自己的定位,其中的一些文章将永远不会再出现。需要说明的是,我对这些“右派作家”充满同情和善意,并无取而代之而后快的意思。我只是不恰当地想,他们是可能写得更自然从容的,无须讳言,对其中的极个别的人来说,可以写得更正派些。这是当代文学的幸事。但是,假设总显得有些多余,因为,作品不发表就没有社会效用,不能去影响他人的创作。这么说,他们和我们均失去了一次难得的受影响的机会。
顺便说一句,现在,“右派作家”和“知青作家”都快下场了,除去个别的人物,总体呈现颓势。应该有人来指出他们之间观念上和艺术上的区别。他们经常是不一样的。是划清界限的时候了。等到人影也不见了再做这样的工作,未免过于幽默了。
一位对编辑工作痴迷到近于发昏的朋友,数年前和我说过一个白日梦。他要将这一部当代文学史重新编过。他孜孜不倦地将杂志上的小说撕下来,给自己编了一本又一本的小说集。他说他的集子里将不收那些不艺术的作品。我说,你在集子的最后添一个附录:当代流行小说存目,应该将它们一一收进去。我说你编的是当代小说的写作史或艺术史,而别人编的是发表史或其他的史,两者互为参照一定很好看。但是至今没人给他出版,他的一本又一本的土造的小说集只好留给自己去读了。多少年后,也许又会有人诧异,我们怎么会没有别样的小说选本,又有人来批评当年的选家是如何地欠缺艺术感。历史就是这样的累人。
一个人,如果聪明一些的话,以上的这些话是不必说的。但我一直是很聪明的,这次就不想聪明了。当然,我并不自诩为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孩子,队伍早已走远,我也只是一只迟到的乌鸦罢了。令人难过的是,这些话说完了,没有丝毫的快感。我感到深深的无奈。我没法明白这中间究竟是谁错了。我居然荒唐地想,也许,当时的中国读者,只配看那样的小说罢。好了,不要再想了,也不要再说了,夜已很深了,明天还有勾当,我应当睡觉了。
1995。1。15
注:据《文论报》1995年1 月15日齐简《诗的往事》,《波动》写于1974年。
给儿子
你总会长大的,儿子,长到高过你的父亲。你总会进入大学,把童年撇得远远的。你会和时髦青年一样,热衷于旅游。等到暑假,你的第一个暑假,儿子,你就去买票。你对同学说你去探亲,不开给半票证明也去。
火车四百三十公里,轮船四百八十八公里。去时坐火车,再慢的火车也比轮船快得多。一直坐到芜湖。你别贪玩,芜湖没什么可玩的。你只须背着包爬上江堤,看看长江。
再没有比长江更亲切的河了。它宽,它长,它黄得恰如其分,不失尊严地走向东海。它吞吐那么多的水,多得浮起整个流域。它才是河。
你走下江堤,花一毛钱去打票,坐上渡船。船上无疑会有许多人。他们挑着担子,扛着被子,或许还有板车。他们抽烟,她们奶着孩子。他们说话的声音很高,看人从来都是正视。也许会有人和你搭话,你就老老实实说话,他们没有坏意。假如你有烟,你就请他们抽一支。你得给他们点烟。
长江总是湿漉漉的,湿得并不腻人。在船上,你能觉到它的走动。对岸的二坝朦朦胧胧,没有起伏进退。岸边杨树的根淹入江中,枝条总是绿的。绿成了烟。
二坝真的有两条坝,里一道外一道地挡住江水。你从跳板走上岸,走到江边去亲手摸摸江水。然后,你把长江撇在后头。你走,顺着被鞋底和脚板踩硬踩白的大路,走半个小时。你能看到村子了。狗总是最先跳出来的。大路边的狗不爱叫,但也不会贱到朝你摇着尾巴。你要走累了,可以在任何一家的门口坐下,要口水喝。主人总是热情的,而狗却时刻警惕着。也许会引来它的朋友们,纷纷表示出对你的兴趣直到你走开。你要沉住气。
你谢过主人,再别理狗的讹诈,去河边寻找滩船。木船小,但只要沉不了,船主总愿多上几个客,有坐到六七个之多的,船帮近水。不过,从来没有沉船的事。这船是不卖票的,下船时付钱,不过两毛五分,得划二十几里水路呢。
船主也许会等等。别着急,闲了可看看河塘的荷叶荷花,比画上的比公园的美多了。我说了,船主总想多载几个,连船主都失望了,那就开船。如果你运气好,船上只有一两个客,你就能躺在舱里,将头枕着船帮,河水拍击船底的声音顿时变得很重。透过草帽看天,天是星星点点的蓝。你把脚伸到水里。水清,水凉,滑滑的叫你舒服。只是别放久了,船主会说的,你使他的船重了。
船主都用双桨,划起来前俯后仰。他并不很使劲,悠悠的。船在桨声中不紧不慢地走。双桨“吱呀吱呀”的,古人说是“矣欠乃”,也对。怎么说怎么像。
要是冬天,两岸就没啥可看的。土地微褐,麦子还小,疏疏的青,不成气候。最好是春天,油菜黄了,红花草红了,小麦或青或黄,而秧苗是嫩得像雾气的新绿。长长的柳枝,飘着舞着。太阳明晃晃的,风有点冷,河上罩着轻烟,岸边的村子淡了。好事的狗会窜出村,追着滩船小跑一阵,最后只得站下,用力大叫几声,无可奈何地看船走远。
你只能夏天去,夏天总是热的。草帽不怎么顶用,你得常常把手伸进河去,撩点水在臂上,脸上。如果你和船主谈得好,不妨跳下水,跟着船游一阵,比在什么游泳池都快活。你游到荷花边,见有莲蓬就摘个尝鲜。少摘几个没人会说你,何况你是外乡人。新鲜的莲子叫人神爽。你别落得太远,追船是很累的,双腿比不上双桨。你游不动了,就爬上船去。动作要轻。船主讨厌他的船晃。湿漉漉地上船也叫人不高兴。但只要有烟,分给大伙儿几支就行了,他们重面子,谁也不再说你。
板桥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你盯着落日,它落向哪个村子,你就走向哪个村子。那树丛中的层层屋顶便是了。你沿着大埂走,右边是漕河,它连接着巢湖和长江。河滩如没被淹,一定有放牛的。我也在这儿放过牛。牛喜欢这里,我也喜欢。你走过窑场就不远了。可以问问人,谁都愿意回答你,也许还会领你走一段,把咄咄逼人的狗子赶开。但你别问还有几里。乡里人说不准,经常三里之后还有五里的。走到你的腿有点酸了,那就差不多到了。
走下大埂,沿着水渠边的路走。别贪近,别指望有什么近道,老老实实地走人踩得发白的路,即使方向反了也走。所有的近道都通向河,你腿再长也休想迈过去。板桥有许许多多河,七弯八绕的,你不住下就认不过来。你走过一座小桥,只有一条石板的桥就是进村了。我曾写过它。这时,你抬起头,会发觉许多眼睛在看着你。
你对他们说,你叫杨子,你是我的儿子。
当你走进村子,人人都会看你。这不是大路,凡是走来的都是特意来的。他们会议论你,你别在意,他们没有坏心。小孩会走上来,摸摸你背着的包,又赶紧逃开。他们并不逃远。
儿子,你得找比你大许多的人,找和你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才记得。
你就在干草上坐下,和他们一起抽烟。把照片拿出来给他们辨认,虽然有点模糊,他们会认出我,认出你郭叔叔,认出那间草屋。他们会和你聊天。你别听呆了,把烟头扔在草上。
他们会记得那五个“上海佬”,记得那个戴近视眼镜的下放学生。他们会说他的好话和坏话。大概是好话居多。并不是你父亲好到哪里,乡里人心善,很少记人恶的。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听着,不许还嘴。他们会告诉你一些细节,比如插不齐秧什么的,比如一口气吃了个十二斤的西瓜的。你跟他们一起笑吧,确实值得笑上一场。我说了,你得尊敬他们,儿子,比对你的父亲更尊敬。你别夸耀上海,没人爱听你吹牛。你的上海和他们没有关系。你既然到了乡里,就该学做个乡里人。在你的这辈子,哪怕只当过几天乡里人也是好的。
你们谈到黑了,会有人请你吃饭。不必客气,谁先请就跟谁去。父亲在村里没有仇人,上哪家都一样。答应了一定要去,不然,连你父亲都会被骂扁。以后,他们会轮流请你,你轮流去吃。能喝多少喝多少,能吃多少吃多少,这才像客人。天黑了,他们会留你住宿。他们非常好客。
别忘了带点小礼物。
你别老盯着姑娘看,更别去招惹什么。我是说,除非你想好了,你别去招惹。她们会认真的。她们没有开玩笑的雅兴。你得记住了,儿子。
你看人得用正眼,说话得爽直,来几句骂人的口头禅没关系,但不能骗人。
别聪明得不是地方。你依着辈份叫人,大伯大娘,大哥大姐,不许摸长辈的头,不许摸姑娘的头。别被人撵出村才好。
下雨了,路是滑的,你光着脚走,脚趾头勾紧了。假如带着鱼钩,可以去钓钓鱼。什么鱼都有,全凭经验和运气,还要点儿耐心。说不定上钩的是鳜鱼呢(桃花流水鳜鱼肥,不记得了么?)。近岸总有几十尾小鱼,时聚时散,灵活得叫人羡慕,别去伤害它们。小鱼是看的,不是吃的。
水中有荷,能吃到鲜藕和莲子。有菱,四个角的,它有烟雨江南的味儿。你划条船出去,用桨用篙都行。吃多少采多少,别糟蹋了。你去的不是时候,桑叶都太大了。否则会吃到桑子。在桑树下张床席子,用根竿儿敲打敲打,红熟的都会掉下。最甜的是那些红得发紫的,和杨梅一样。你会把嘴都吃红的。我曾站在树下,大张着嘴,一直张到再没什么掉下来了。那时候我真馋。
儿子,你去找找那间草屋。它在村子的东头,通往晒场的路边,三面环水。
你比着照片,看它还像不像当年。无论当了仓库还是住了人,你都进去看一下。
父亲当年睡在那个西南角上,和你郭叔叔相对而眠。你看一下就出来,别在屋里过夜。这是你父亲那辈人的包袱,与你无关。也许那草屋已经不在了,当年它就晃晃的,想必支撑不到你去。也许,那里又成了一片稻田。倒了就倒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晚上,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