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辑)-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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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没出息的混蛋!”
“……”我愣在地上。
“你说,你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怎么了?”
“公安局平白无故地搜查了咱家,我的脊梁骨都快给人戳破了!”
“……”
“你说话呀!你怎么哑巴了?”
“没什么……”我几乎发不出声来,“没什么可说的。”
“你滚!”
“……”
“这个家不欢迎你!”
我的眼里有了泪。我知道,我要哭了。
“好吧,我走。”
6
雨下得很急。满世界里只剩下了哗哗的雨声。章一达在漆黑的夜雨里行走,城
市的灯火渐渐在身后消隐,迷离得仿若蜃境。他抬头看了看天,雨立刻击中了他的
眼睛,眼球爆裂般疼痛。章一达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自认为看清了一个窟窿——
谁把天捅破了,那是一个巨大的伤口,血流滔滔。
是的,雨是天的血。
目的地到了。这的确是一个秘密的所在。没有人能够想到这里。章一达四肢冰
凉,而心头却骤然热流洋溢。他迫不及待地向着那个地方奔去,脚下啪啪地响起一
阵匆急的水声。
陵园一派肃穆。手电的光柱里墓碑林立,雨帘仿佛在为蒙尘的死者洗面。左转
第五座,一个女孩的坟茔,姓顾。照片上的少女清秀端庄,腮上有两个甜蜜的笑靥。
章一达觉得那个女孩还活着,她让他亲切,让他怦然心动。
你冷吗?章一达心说。
章一达默立一刻,向女孩鞠了个躬。
我要把它带走了。章一达又说。
塑料薄膜包裹完好,柔软轻灵。章一达毫不费力地将它取出,揣在怀中,眼前
顿时放射出一片绚丽的霞彩。
那套服饰柔若柳絮,灿若虹霞,金丝玉线,光彩熠熠,凤冠更是珠光宝气。章
一达想,只有这套服饰才能配得上顾小姐,也只有顾小姐才能配得上这套服饰。它
在岁月里漂流至今,现在,是它回家的时候了。
黑暗中似乎潜伏着无数双眼睛,他们伺机而动,随时会疾风闪电般扑来。章一
达紧紧地抱着那个包裹,浑身的汗毛过电般根根直立。雨小了一些,寂静陡然潮一
般漫上来,足音便成倍地放大,每一步都让章一达的心颤抖一下。他像贼一样一溜
小跑,劈开粘稠的夜色,直奔车站而去。
车厢很空,零星的旅人多已睡去,偶尔会有一双惺忪的睡眼不经意地投来一瞥,
一个浑浊的哈欠后又沉重地闭上。章一达坐下来,瑟瑟发抖,恐惧感越来越强,让
他对任何一丝轻微的响动都惊悚良久。
还好,一路平安。
一切都同两月前的情景毫无二致。绣楼依然,人潮依然。顾小姐闪动的眼波似
乎正从绣楼上朝这里顾盼。章一达喉头一热,不禁双目湿润。
——回家了。
——顾小姐,我来了,来了……
章一达拨开人群,径直走到前面。楼台上亭亭玉立的小姐手捧绣球,在无数颗
晃动的脑袋中搜索。章一达真想一步跨过楼栏,和顾小姐紧紧拥抱——拥抱一个漫
长的梦,拥抱岁月里亘古不灭的罗裙。
但是,章一达心头一凉。
那不是顾小姐。顾小姐没有这样的妖艳。那张浓施粉黛的脸和那双风骚媚人的
美目把章一达的目光残酷地弹回来。这是怎么了?章一达想,绣楼上的佳人为何摇
身一变,变得如此陌生……
章一达形如木雕。
片刻后,章一达走进了附近的景区管理室。
负责人是个矮胖子,脸上油脂横溢,口中喷着高档的酒嗝。章一达问:
“老板,顾小姐呢?”
“哪个顾小姐?”胖子皱了皱眉。
“就是两个月前那位顾员外的千金啊。”
胖子恍然大悟,眯起眼笑了:
“老兄,走火入魔了吧?”
“不,我一定要见到顾小姐!”章一达加重语气,手心里在不住地冒汗。
“那些打工女,隔三差五换,谁知道你说的那个顾小姐给谁挖走了?”
章一达的脑袋轰的一声,腋下的包裹险些掉在地上。
一袭罗裙、袅袅婷婷的顾小姐失踪了,她可是给富家霸占?可是给恶人抢去?
章一达不敢想,可又不能不想,他心里含泪呼唤:
“顾小姐,你在哪里?”
物是人非,芳踪难觅。章一达颓然地走出来,默吟: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
旧笑春风。天已很寒了,桃花早已凋零在季节深处,朔风之中,谁人笑得出来?
人群中笑语喧哗。楼台上的孟大小姐也笑意盈盈。章一达怔怔地站着,痴望楼
台上花一般的孟小姐。望着望着,孟小姐就成了顾小姐的样子。同样的服饰,同样
的彩球,可不正是顾小姐在含情脉脉地笑对着他?
顾小姐会等我的,当然。章一达的心又热起来。
突然,人群大哗,一个怀揣彩球的莽汉走上绣楼,得意地挽住了顾小姐的玉臂。
“不——”
章一达一声长啸,蓦然疯一般地狂奔上去。在众人还未意识过来的时候,章一
达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莽汉推下护栏:“喀嚓”,一声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中,莽汉仰身跌下,腾起一阵烟尘。
惊呼声四起。人群落潮一样向后退去。孟小姐吓坏了,脸色煞白,抖如筛糠。
“小姐,别怕,古郎在此。”玉人的楚楚可怜刺痛了章一达的心。
“你、你你……”小姐后退着。
章一达打开包裹,将服饰缓缓展开。璀璨的光芒立刻照亮了小姐空洞的眼神。
“这是你的,请小姐更衣。”
章一达小心地把衣裙向小姐的肩头披去,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清雅高贵月宫嫦
娥般的顾小姐,憔悴的小生与她牵手云端,迎风而舞……
就在这时,几个公安从天而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章一达拧在地上。
章一达听到了肘部脱臼的声音,他的五官都走了形,虚汗涔涔而出,很快湿透
了内衣。会这样的,章一达绝望地想,我知道会这样的……
“顾小姐,你等着我啊!”
章一达发出了最后一声呼喊。
7
我坐着,像死了一样。四处一片素白,白得如我苍茫的意识。周围的人都装在
一个白色的套子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些怪人,目光里都藏着深深的
敌意。
一个穿白大褂的“眼镜”过来唤我:
“79号,有人见你。”
我机械地跟着他走。
对面的女人泪光闪烁。我认出来,是我的妻子。这双久违的泪眼,竟让我心弦
一颤。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也泪水盈眶。我看到一袭罗裙在岁月的飓风中飘向
了历史深处,不见了。
妻子的嘴唇哆嗦着,良久无语。末了,她哽咽着说:
“好好治疗,早点……回家。”
我只是落泪。
我很清醒,我疯了。
迷雾的翅膀
余新春
生活是什么?是一片荒漠。十九岁的白鸽就是这么看的。
这间诊所很小,但整洁干净。白鸽坐在一张有着柔软垫子的椅子上,心理医生
坐在她的斜对面。据说,在心理治疗中,医生和患者的位置和方向是很有讲究的。
一般都是相对而坐,但又不能面对面,那样太逼视对方了,让患者紧张。所以要稍
微倾斜。距离不能太近,太近了显得局促,不能显示医生和患者的心理距离。太远
了,又不利于交流,不能制造一种倾心交谈的氛围。这是白鸽在一本心理学书上看
到的。那一天,当她第一次坐在心理医生面前的时候,她从医生的很多不动声色的
行为中,寻找到了一些理论依据。比方说,她和医生之间的距离问题,身体也是有
语言的。
这间诊所除了两张椅子和一个茶几外,还有一个玻璃药柜。药柜里陈列着各种
精神科药物,盐酸氯米帕明,维思通,罗拉洛拉酮等。白鸽对这些药物抱着亲切的
好感,它们让她镇定,有依靠。
白鸽是大一的学生。她在网上发现了这家心理医院,激动异常。长久以来,她
一直想看心理医生,但她却不知道去哪儿找他们。
心理医生问,你有什么不好呢?
白鸽想了一会儿,说,我常常失眠,而且忧郁,我总是无端地怀疑自己有这样
那样的疾病。还有,我,我总是揣摩别人的眼色,生怕别人误解了我。
心理医生在病历上沙沙地写着,他边写边抬起头来,向白鸽点点头。他表情平
静,若有所思,这使她愈加放松,她是个容易紧张的孩子。
白鸽表述流畅,心理医生知道她在渐渐地进入某种无意识状态。刚坐下来的时
候,她一直很紧张,不断地给医生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以确认他是不是值得信赖。
有时候,她在一个问题上纠缠不休,表明了她内心的某种混乱、犹豫。但她很快就
认可了眼前这个医生,他关切的眼神给了她安全感。
白鸽来自一个破碎家庭。读初中的时候,父母离了婚,因为母亲有了外遇。有
一天,她们上劳动课,下午放假,她兴冲冲地跑回家,打开门,却见母亲和一个男
人搂抱在一起。她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她飞快地冲出门去,恨不能杀了母亲。晚
上,母亲在她面前哭了起来,希望她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父亲。她没有理母亲,不耐
烦地听了两句,回自己房里去了。
父亲是一家公司的销售经理,长驻外地,白鸽吞吞吐吐地给父亲打了电话,提
醒他家里来了个叔叔,似乎和母亲的关系很好。父亲回来,和母亲大打出手,白鸽
站在旁边,有点害怕,她怕父亲会打死母亲,一转身到学校去了。
医生问,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你认为它给你留下了创伤?
白鸽的眼睛有些茫然,在她少年的时候,成人的世界是个谜,她的母亲打击了
她,以至于她一见到怀孕的女性就恶心。
医生忍不住笑了,是吗?有这么严重?他说着,又独自笑了起来,他一定在想
这个女孩子真是匪夷所思。
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白鸽父母的故事上。你有没有想到原谅你的母亲呢?说不
定她有很多难言之隐?医生问。
不,为什么要原谅呢?白鸽有点激动。她挑衅地看着他,是因为他站在另一个
立场上了。他们的眼睛对视了几秒钟,好像两个阵营里的人,在寻找妥协与和解。
最终,医生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发言,他不是道德家,他没有资格引导别人应该怎么
样,不应该怎么样,世界上没有救世主。很多时候,他只是倾听。白鸽喜欢被倾听
的感觉。
医生喜欢抽烟,他边抽边将眼镜往上推一推。她和医生虽然近在咫尺,可是又
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医生很瘦,但白净。白鸽说不出他的年龄,也许二十多,也
许三十多,没准四十也有可能。男人的年龄是个谜,不太容易明了。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白鸽觉得意犹未尽。她从来没有这样毫无遮拦地说过
话,她将她的包袱统统给了这位职业倾听者。但医生已经收起了病历,他说,今天
的谈话结束了。这使她有某种失落感,他在提醒他们的关系,他们是医患关系。他
不会为她拖迟一分钟,哪怕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他的每分钟都是要花钱买的。一
个小时三十元,一分钟就是五毛。白鸽这样想着,觉得世界又回到了原有的秩序之
中。
白鸽第二次到这间诊所来,是一个星期以后。她坐在公汽上的时候,就想今天
将跟医生谈些什么呢?她有千头万绪的烦恼。父母离婚后,她一直在学校住读,周
末才回家。她判给了父亲,可还和母亲住在一起。这让她非常尴尬。她和母亲很少
讲话,家里总是静悄悄的。每次从学校回来,母亲总是要烧很多菜。两人都闷闷的,
只听到吃饭的声音。天冷了,母亲照例叮嘱她加衣服,但话语很短。有一次,母亲
终于忍不住了,她说,你和你父亲一样冷酷,落井下石。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了
下来。那时,白鸽已有十五岁了。
白鸽准时到达诊所。她知道要和医生更好地沟通,必须在很多细小的事情上努
力,比如准时。白鸽的守时是无可挑剔的,既不早来,也不晚来,正好恰到好处。
她内心的这种努力,似乎也被医生体察到了。她坐下的时候,他给她倒了一杯水。
她记得上次的时候,医生没有倒。她接过这杯很烫的水,将它搁在茶几上。医生仍
然抽烟,见她咳嗽,又将烟灭了。她解释道,你抽吧,你不抽我也会咳的。我有咽
炎。医生说还是不抽吧,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戒不掉。白鸽说,这是因为你的潜意识
里不想戒,你认为抽烟是你的一个需要,或者说是享受也行。医生笑了,你说得有
道理。我有次到上海去开会,有个心理专家用催眠疗法,帮人戒烟,说受了他的催
眠暗示之后,人就再也不会抽烟了。大家都让我去试一试,说我烟瘾这么大,可是
我偏不去。说完之后,医生无奈地摇摇头。白鸽说,有时候,人对自己总是毫无办
法,连抽烟也不例外。
他们不知怎么谈到了对爱情的看法,白鸽说,我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我厌恶
男女之间那种暴风骤雨般的,混合着情欲的,似是而非的感情。
医生笑了。哦?柏拉图式的感情又是怎样的呢?
使人安静的,有归宿感的。白鸽答。
医生点点头,似乎在鼓励她说下去。白鸽继续说,在我少年的时候,我不明白
男女之间的感情为什么要与身体发生关系,我厌恶这种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总使人
迷惑,当一对男女发生了那种关系时,怎么能判断他们是彼此相爱,还是仅爱对方
的身体?我主张相爱的男女永远不要占有对方的身体,这样才能保证感情的纯粹。
医生听着听着,就笑了。他说,你还太小了,是不是?不能对生活盲目地下结
论,要在生活中摸索着前进。你看你是不是有点理论先行?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你
已经就有了许多关于它们的理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猜测你还没谈朋友。
白鸽说是的。我常常孤独,但我没发现有谁能做我的男友。有才华的人不真诚,
真诚的人又有点傻气。而且,白鸽私下里认为,男人似乎更在乎女人的姿色,他们
会关注一个女性心灵的成长吗?以白鸽简单的人生经历,她认为男人似乎不愿意付
出心力与时间,探索一个女性的心灵。因而,男人和女人也不会在彼此的相爱中扩
大思想的疆域。男人有时很幼稚,甚至可恶。白鸽有一次在林子里看书。有一个书
生模样的男子跟上了她,他说,陪我玩玩吧。白鸽懒得理他,气呼呼地起身就走。
可他却跟在后面,他说,我可以付钱啊。白鸽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穷鬼,你有钱
可以去点小姐嘛。或者买一栋别墅,金屋藏娇啊,这样可太低级啦。白鸽走了很远,
想起这事还觉得蹊跷。那个男人还真不像个流氓,他在林子里踱着方步,若有所思,
白鸽还以为他是个诗人。
白鸽问医生,这个男人是不是有问题?
医生说,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
桌上的那杯水在渐渐地冷却,白鸽拿起杯子,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