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街墨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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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二十世纪这个科技昌明的时代,无论哪一门科学,探索方法都十分现代化,使用的都是科学仪器。莫诺却以一个十八世纪手工业者的方式,以一个冒险家的精神来进行他的科学活动,难免使人好奇,只觉得他的传奇后面,可能隐藏着另一个秘密。他个性孤独,深沉,克制,喜欢宁静,渴望空阔的空间,沙漠成了他的心灵呼唤。一旦进入沙漠,就像进入了宗教,以对沙漠的热忱来点燃自己的灵魂。撒哈拉就这样成了他最理想的遁隐地方。“在撒哈拉的旅途中,碎石和骨殖的发现,总是使我陷入一种绝对当中。”绝对这个字眼使人心里一震。直到那时候,你仿如明白莫诺果然是一个绝对的追求者。绝对的贫乏,绝对的空间,绝对的孤独,绝对的静寂,绝对的人生。他祖上五代都是新教传教士,他的人生轨道,原来早已明白地摆着。但据他自己说,由于不善言辞,不善跟人打交道,才放弃教士生涯,选择沙漠作为他的天地。他戏称沙漠是他的教区,沙丘和石山是教堂。他的宗教本质使他反战,反暴力,反核武器,反狩猎,反虐畜,要求社会平等,为无证件的黑市移民和无居屋者呼吁。在他眼里,眼下的世界是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它充满暴力,谎言,不公道。他要逃避现实世界的干扰,一直逃到沙漠中去。进入沙漠实际是他的精神追求,是对绝对的追求。在他的著作《地与天》中,他说:“沙漠美丽,因为它干净而不撒谎。”沙漠既满足了他的精神世界,也造就了他的科研事业。
1994年10月,年届九十二岁高龄,他才最后一次从骆驼背上下来,结束了他的1993—1994年度最后一次沙漠远征,为他那有过七十一年历史的远征画上一个句号。到1997年,他以九十五岁的古稀之年,为再找一棵他所发现的那种植物,再次返回利比亚沙漠。因为当初那棵已经制成标本,研究工作又需要另一棵。他带着五十七年前那股热忱回到Tibesti 沙漠去,依然怀着强烈的探索欲望。原来他的生命之源,正好是他的好奇心和孜孜不倦。但经过半个世纪以后,沙漠的地理环境完全改变了,曾经存在过的一道水源亦已消失。那时候,莫诺已经严重失明,却像一个年轻人,兴奋得搓揉着双掌,向他的同伴讲述沙漠的故事。他手拿一根拐杖,在沙漠上长久地徘徊踯躅,眼睛依然盯着地面。他寻找的是什么?是那棵Monodiella Flexuosa,他的人生的重要标记,还是一个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文街墨巷》 Ⅱ中国博物馆里的意识流(1)
中国博物馆里的意识流
每次陪同朋友参观枫丹白露皇宫,如果时间充裕,总要看看里面的“中国博物馆”。中国是文明古国,所有国家都有理由收藏她的艺术品。但是,一个深藏在中华帝国深宫的景泰蓝麒麟,不一定有理由成为拿破仑三世的皇后的私藏物品,也不一定有理由藏在枫丹白露皇宫里。这个乾隆时代的虚构动物,嘴巴半张,双角下长鬃披垂,尾巴散开,一副恐吓状。它的天职是辟邪,给人带来好运。没有麒麟,中国人会丢失一个古老的梦。但曾几何时,它自身难保,让人放在布袋里,从东到西,去到另一国度,从一座皇宫去到另一座皇宫。
跟这个麒麟陈列在一起的玉器、景泰蓝、瓷器、木塑、壁画、盔甲等,即使你第一次看见,也觉得熟悉;即使混在万千艺术品中,你也会第一眼认出,因为是绝对的Made in China。尽管有的已改头换面,如景泰蓝卒塔婆和花瓶上,焊接上西洋烛台,有的改为吊灯。在这些古器面前,虽说心里平和,却很难不在历史的烟尘,战火的飞灰中意识流一下……
首先,它们将你带回到中华帝国的辉煌时代中去,因为每一件艺术品都是它闪出的星火。试想十七世纪中至十八世纪末的清朝,康熙、雍正和乾隆,开辟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广阔无边的中国统治着亚洲。在这一百五十年间,法国是路易十四皇朝,俄国是卡德琳一世女皇,英国是乔治三世,这些国家都处于上升状态,但在领土上和经济上,都无法与这个处于中原的帝国匹敌。圆明园的开辟,是国家经济政治稳定的反映,所收藏的珍品的丰富,可想而知。
康熙曾经赠给雍正一座别墅,地点在北京城外八公里。1723年雍正即位后,将它建为御苑,作为主要的生活地方。到乾隆登基,即大兴土木,九年内把它扩建为长春园、万春园和圆明园三大园,包括四十个景点,“武陵春色”、“洞天深处”、“坐石临流”等,占地三百二十公顷,大小湖泊密布,最大的“福海”占地二十七公顷。清朝皇帝,有意将它建成一个权力中心。紫禁城是中国历代皇帝权力所在地,他们要将圆明园建成纯粹清朝的象征,另一个紫禁城。乾隆时代是继康熙以后艺术的黄金时代。乾隆是个大收藏家,收藏了历代古董和各种艺术品,书法、手稿、抄本、国画、王维的画、古铜钱、铜鼎、石墨等不一而足。也收藏西方物品。那时候,利玛窦、熊三拔等传教士已到过中国,引进了欧洲的科学仪器和机械,乾隆视之如宝,在紫禁城内设了一个工场,放置1601年利玛窦送给万历皇帝的大型自鸣钟、摆钟、怀表。此外,还有在皇宫里面由外国传教士监制的机械,在外贸港口购得的自动装置。乾隆的中外收藏品堆积如山,他要丰富自己的知识,做帝国的第一文人。
肯定,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历代积累起来的瑰宝,在一场刀光剑影和烈火中,被毁的被毁,被劫的被劫,从一个国度去到另一个国度……
那是1860年,因为外国传教士被杀,英法联军进入北京,据说目的为惩罚清政府。联军10月6日进入圆明园后,自称文明的人再不文明,绅士国度的风尚也喂了狗。抢劫马上开始了。一旦抢起来,就不分中西里外,外匪内匪抢成一团;谁敌谁友,全都混淆不清。抢掠的队伍中有中国的强盗、歹徒,他们一路跟着联军进城,还有联军雇佣的中国脚力、海淀区的普通居民,他们共同的目标是财物。据“海宴堂”的主管目击,说皇帝逃亡后,形势急转直下,慌乱笼罩着花园,人来人往,进出频繁,夜间也一样。抢掠过程中,各出其谋,当地居民先放火后抢掠,有谓趁火打劫。联军则先抢劫后放火,为消灭抢劫痕迹。两军在抢劫中表现出不同的民族性,拉丁民族浪漫,所以法军乱作一团,将玉器、瓷器打碎,将丝绸撕裂、砸毁多于掠走,大件东西就不要了;撒克逊民族讲求实际,抢得有系统、有方法、有条理。官兵组织起来,向外边居民租来车子,大小通吃,小物件入袋后,将大型的用车运走。
几天抢劫后,英国人下令放火。劫后局面不堪目赌:玺印、文献不知所终,书籍、图画、书法被扔在路旁。喇嘛庙组织的大拍卖,各种珍品琳琅满目,金器、玉器、瓷器、金塑像、银塑像、皮草,镶金绣银的龙凤朝服等。天津大街上,外国官兵向富人兜销丝绸、华服、玉瓶、皮草……估计有三至四千万法郎的物品因而被挽回。
另一部分宝物由联军瓜分后,分别运回欧洲。两军的军头将挑选的精品,以第一时间送回给维多利亚女皇和拿破仑三世。法国方面,司令蒙托邦派出三个军官,押运着包裹在丝绸里的乾隆的盔甲、弓、箭、马鞍、放佛骨的卒塔婆、大型景泰蓝、玉器、瓷器等,于11月初赶上刚好起航的轮船。1861年2月23日,赃物已在杜热丽皇宫展出。
蒙托邦曾收到三串朝珠,是皇帝举行仪式时佩戴的。他把它串成一串大念珠,共有108颗珍珠,15颗宝石。他把串珠送给皇后欧也妮,殿下却顿时拉下脸,生气不过。外边不是传说,那些军官的口袋塞满了黄金、珍珠,其中一个的背囊里,珍珠、钻石时值八十万法郎么?官兵都被惯坏了,你蒙托邦好意思拿这么一件小玩意,来搪塞她皇后殿下?这个婆娘远看是皇后,近看是什么?以凤袍包装起来的,是个什么人?司令吃了一记闷棍,连忙将归军队所有的部分,载了几车来送给她。那只可怜的麒麟,可就这样跟车子来了!
《文街墨巷》 Ⅱ中国博物馆里的意识流(2)
教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还有,当年利玛窦、历代传教士、欧洲使节,为两国友谊千辛万苦从西方带去的大批礼物,自鸣钟、浑天仪、地球仪等玩意,由洋教士们在宫廷制造的机械,从港口购回的舶来装饰品,英皇、法皇的贡礼,英皇送来的汽车,都一股脑儿,不分大小,一律被搬走。它们走了一趟中国,又被劫回欧洲。后来在各地拍卖行大拍卖。
圆明园一大特色是建有“西洋楼”。这股洋味是历代皇宫和行宫所没有的。这是自利玛窦以来,传教士带来的西方文化的影响,也是他们混迹宫廷,对皇帝直接影响的结果。乾隆对西方知识极敏感,从传教士身上学到欧洲文化的入门知识。有一回,他从一张西洋画中看到喷泉,马上要宫廷画师郎世宁制造一个。后来找到伯努瓦神父负责这件工作。到决定建西洋楼,就钦定郎世宁和伯努瓦负责全盘工作。一群西洋楼就这样建起来了。楼房风格是巴洛克式,糅合了中国传统的建筑式样,琉璃瓦顶,兽形飞檐,配上欧式花园。笔者还发现,教士们将意大利北部博罗美(Barromées)岛上的空中花园,照样抄了过来。这是笔者到该岛旅行时发现的。
英王乔治三世的使节马卡尔尼曾经到过圆明园,它的广阔华丽使他震动。那是1793年,他押运一批英皇送给乾隆的礼物,准备送到皇帝的所在地承德。礼物中有大型地球仪、浑天仪、天象仪、自鸣钟、气压计、机械、瓷器、镀金镀银的全副盔甲、水晶吊灯等。由于一些物件体积庞大,乾隆决定将它们放在圆明园,将小物件送到承德。法皇路易十五也送过一批礼物给乾隆。圆明园就这样成为中外宝物的阿里巴巴。
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在一百五十年间建立起来,宝藏也充实起来了。一如安徒生童话《夜莺》所描写的,中国皇帝的宫殿是世界上最华丽的宫殿,御花园里有世界上最珍奇的花草。花园有多大,连园丁也说不清。然后,一场炮火来了,它成为袭击中心,承受了最沉重的破坏。数天的抢劫纵火,建筑物大部分被烧毁。后来的一百五十年,就让人去凭吊它的断柱残墙。
联军过后,它的劫运一直不曾中止。到义和团、八国联军,再次被劫。后来又成为军阀混战时期各路军头和八旗军头目的目标。从木料、梁柱、砖瓦、假山到园中树木,全无幸免。残墙断柱也所剩无几了,留下来的只有伤痛的记忆。
据说当年杜热丽宫的战利品展览,没有多大吸引力,法国人不懂欣赏中国艺术还是另有想法?一如雨果说的:“政府有时是强盗,人民永远不会是?”雨果对这次军事行动,可谓拍案而起,指着英法政府的脊骨骂强盗:
一个赢家装满了口袋,另一个塞满了箱子,搂头挽臂笑口吟吟回到欧洲来,这就是两伙强盗的故事。
我们欧洲人,我们这些文明人,中国人于我们来说是野蛮人。而这就是文明对野蛮做的好事。
在历史面前,其中一个强盗叫法国,另一个叫英国。
对于把赃物放到杜热丽宫展出,他说:
法帝国把一半胜利装到口袋里,今天就以拥有者那种天真,来展出圆明园那些辉煌的旧物。我希望这一天会来临,那时候法国冲出牢笼,歹徒被肃清了,就把那些掠夺而来的东西归还给被抢的中国。
那时候,雨果为反对拿破仑三世而流亡在英属格恩济岛。
但历史既盲目,也在不断扮鬼脸,开玩笑。1860年,法军出兵中国,满载而归;1870年,拿破仑三世在普法战争中兵败色当,被废黜,流放英格兰,先后只有十年时间,这位兵败皇帝至今埋骨异国;1861年,从中国夺去的赃物在杜热丽皇宫展出;1871年,这座在罗浮宫附近巍峨矗立,宫墙沿塞纳河右岸蜿蜒伸展,曾经是第一帝国和第二帝国的皇宫,被巴黎公社一把火焚毁了。沿河左岸的楼房,也同时被焚,塞纳河成为两条火龙之间的走廊。其“壮观”程度,比起火烧圆明园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先后也只有十年。十年于历史,只是脚前脚后的事罢了。这座皇宫比圆明园的历史更古老,从1564年开始兴建,三百多年间不断增改,里面同样藏着无数珍宝。焚毁后由于无法重建,1882年彻底拆除,辟为杜热丽公园。跟圆明园的命运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圆明园是入侵者放的火,杜热丽是法国人自己放的火。火是同样的火。瓦砾是同样的瓦砾。侵略者让中国人骂了将近一百五十年,如果愿意,可以再骂他一百五十年。而法国人呢,即使想找个人来骂,找谁?除非是自己。同样,我们国家也曾经无端自己打、砸、抢、放火,不知毁灭了多少历史宝物,又能够骂谁?除非是自己。东西两个不同皇宫的命运,同样成为人类历史的一面镜子。
而历史又是什么?鼓吹政教分家,后来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的教士拉科代尔(H。 Lacordaire)说:
历史是人类一笔丰富的不光彩的宝藏。
《文街墨巷》 Ⅱ夏多勃里昂与“狼谷”(1)
夏多勃里昂与“狼谷”
都说夏多勃里昂像一只孔雀。孔雀是要展翅给人看的。他的翅膀既是他的羽毛笔,也是他的丰富而多姿多彩的人生。
他的翅膀又宽阔又庞大,你远远就可以看到。如果你去罗浮宫,你可以发现,那琳琅满目的名画当中,有两幅跟夏多勃里昂有关。一幅是吉鲁德的《阿达拉的葬礼》,这幅取材于夏氏作品《阿达拉》的名画,以光线、人物和情感的强烈反差使人震动。《阿达拉》是夏多勃里昂早期的浪漫主义作品。画面中死去的美人儿阿达拉,是夏氏笔下的女主角,她曾经使许多同时代的法国人流下眼泪。
另一幅是大卫的作品《雷卡米耶夫人》,那位半躺在一张古式长椅上的大美人,是夏多勃里昂的情人。一旦提到这位大美人,不可能不提到夏氏。雷卡米耶夫人是著名的沙龙主持人,尤其以她绝代的姿色名满天下。 夏氏追逐文学,追逐政治,也追逐女人。他的情妇甚多,唯有与她的关系始终不渝,写给她的情信达三百七十封,最后的日子在她家度过,在她身边死去。那时候,这位大美人已经双目失明,她摸索着剪一把自己的灰发,放到他的胸口上。夏氏谢世次年,她也去世了。
巴黎近郊的“狼谷”(Vallée aux Loups),有一间夏多勃里昂博物馆。这间博物馆的内部陈设,处处标志着夏氏与雷氏的亲密关系。入口间挂着大卫那幅杰作的复制品;客厅放着她的半身塑像;重建了夏氏为她开辟的起居室,室内陈列着画中的古式长椅。你看那局面,可以想像得出,这位极度骄傲,只瞧得起自己,跟谁也相处不来的大文豪,如何将自己栖息到这位大美人的身上。他在她的身心里做梦、生活,将她作为灵魂的隐居所。有了雷卡米耶夫人,外头的世界于他就不那么咄咄逼人,可以随意“做个夏多勃里昂,或者什么也不做”了。
夏氏逝世已经一个半世纪,但没有多少个作家能像他那样,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生活在当代社会中。他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