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第3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印度的那些僧侣,甚至包括前面所说的原教旨主义者,都是这样的角色。
一种既往文明不管曾经多么伟大,进人不同的时间过程和接受群体之后,必须寻找自己新的生命支点。在这一点上,几大文明似乎都缺少弹性。两河文明只针对当时实用,弹性很小自可想象;埃及文明如果不说沦丧也只能说是处于一种封存状态;印度文明则在早已失去创造力的情况下被隔代耗用,连封存原样的可能也没有了。中华文明的基本面也是相当保守的,这使它一再地产生危机。但是,它又隐藏着一种内在弹性,使保守不至于抵达脆折的程度。
这种内在弹性就是“和而不同”的包容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平衡原则。这种精神和原则,既避免了排他又避免了极端,使中华文明一再从危机中脱身而出。在中国文化领域,从古到今都产生了大量态度极端的保守主义者,但事实证明,这些人总是迟早因极端态度而被人们遗弃,结果连同他们的保守主义也很难长久成气候,这一点与不少人另寸中华文明的解释很不一样。中华文明常常既使创新者头疼,也使保守者头疼,这种有趣状态中也埋藏着它历久不衰的另一个原因。
一九丸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尼泊尔博克拉.夜宿Fi 由Tail 切d 风e 旅士官
中国牛的眼神
今天早晨又痴痴地看了很久喜乌拉雅山脉一座座倒目但日映红的雪峰,然后出发去蓝毗尼(卜脚护币),释迎牟尼的诞生地。
这条路漫长而又艰险,但几步一景,美不可言。一边是碧绿的峭壁,一边是浩荡的急流,层峦益嶂全是世界屋脊的余笔,一撇一捺都气势夺人。
可惜蓝毗尼太靠近印度,不让人喜欢的景象又出现了。要进人佛祖诞生的那个园地非常困难,真该好好整治一下。好在我们已经看了尼泊尔很多地方,对这个国家有点信心,相信过几年就会改变。
一百多年前英国考古学家在这里挖掘出一个阿育王柱,上面刻有“释迎牟尼佛诞生于此”的字样。阿育王离释迩牟尼的时代不远,应该可信。现在,园地水池边立有一块牌子,上面用尼泊尔文和英文写着:著名的中国旅行家玄类到达这里后,曾经记述蓝毗尼所处的位置,以及见到的阿育王柱和一些礼拜台、佛塔。
可见,玄奖又一次成了佛教圣地的主要证明人。我在相传佛母沐俗过的水池里洗了手,逐一观看了一个个年代古老的石砖丰L 拜台,又攀上一个高坡拜渴了红砖佛柱,然后离开这个园子,到不远处新落成的中华寺参观。中华寺还在施工,我们浙江人造的,赵朴初先生题字,很有气派。边上,日木人、越南人都在建造寺院、至此,我对佛教圣地的追溯性朝拜也就比较系统‘了。为了拜访蓝毗尼,我们来回行车六百公里。因此在路上思考的时间很充裕。我还在继续想着几大文明衰落的问题,以及这个问题的另一面,即中华文明何以硕果仅存、延绵未衰的原因。
在国内时对这个问题并不敏感,因习以为常而变得熟视无睹。在欧美旅行时更多地看到中华文明的弊病,由此联想到,我们的前辈学人因感受中华文明在与西方文明交战中的一再败落而考察西方强盛的原因,很自然地对中华文明采取了痛心疾首的批判态度。
现在看来,我们没有理由因历史悠久而自我原谅或自我夸耀,但与另一些古老文明比一比,总还是自我认识的重要方法。只可惜我们的前辈学人,到这一带来得太少了。
这一路,我已对同伴们多次说过,是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补了一门中华文化的课程,课程的有些内容,还很触动感清。
这种情景可以借着一个图像来说明。在印度很多城市的街头,晃荡着一些“神牛”,这些牛不干任何事情,却可以随意去吃一切它们想吃的东西,不管这些东西在店铺,在摊上,还是在路人的篮子里。它们走在马路中心,阻塞了大量车辆,谁也不敢驭赶,只能跟在它们后面。极度的特权造成它们极度的随意,一派神定气闲,完全不理会这个世界,连眼神也是绝对的不负责任。
对我来说,只有看多了这样的牛,才反过来真正认识了从小就看惯的中国牛,才知道中国牛的眼神里饱含着多少辛劳、服从和温驯。这也就是说,我在印度的大街上,补上了从小误读的那一课。
同样的道理,我比过去更深刻地理解了我们的祖先。我们从西亚,中亚、南亚一路过来,除了像以色列这样的少数例外,绝大多数农田的耕作情况无法与中国农村相比.要么大片抛荒,要么粗种粗收,也潇良少见到有人在劳动。
中国的难能可贵,更在于从勤劳耕作出发建立了一整套精神原.则。先秦诸子的伟大贡献,在于从不同的角度合力完成’了一系列与此有关的文化选择。例如,务实精神、循环模式,自然节律、中庸之道、宽容胸怀、集权思维、民本意识、乐天情趣、安土倾向等等,.几乎都来自农耕文明.又都伸发出了恒久的普遍意义.成为保证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基本规则。这一切是农耕文明的必然产物吗?未必,我们一路看到,很多也是农耕文明的国度并没有这些精神成果。因此还是要深深佩服我们祖先的高明。这中间,作为核心形态的儒家文化更值得研究。不谋求玄深体系,不标榜清高出世,不排斥别种文化,只以一种自然的教化方式,普及实实在在的良好秩序和理性精神。既包含着社会政治原则,又渗透着伦理道德规范,平静而有力地起到了安抚人心、稳定社会、维护文明的作用。
这是一种似浅实深、似散实精的文化遗产,难怪在希腊时那位学者对我说,研究西方哲学到一定高度总会转向东方,而研究东方,又总是先被印度哲学吸引,最后在中国哲学中归结。
中华文明的弱点和弊病当然还应该继续研究、批判和揭示,但此时此刻正是千年之交,干年文明只有它还在延续,说几句好话还不应该吗?
我的这个反问实有所指,我们学生辈的一些年轻.人,不好好读书,只以否定和嘲笑为职业,一提祖先就愤恨,真该劝他们好好开开眼界,知道中国人并不是一个劣等民族,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中华文明的受惠者并不容易,切莫狂妄骄慢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从博克拉返回加德满都,夜宿Everest 旅馆
面向自然
今天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也是我们在国外的最后一天。
车队从加德满都向边境/J ’镇樟木进发。
在车上我想,尼泊尔作为我们国外行程的终点,留给我一个重要话题,一定要在结束前说一说。
那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积累的尼泊尔,没有自己独立文明的尼泊尔,为什么能够带给我们这么多的愉快?我们不是在进行文化考察吗了为什么偏偏钟爱这个文化浓度不高的地方?
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国外行程结束在巴基斯坦的莫亨朱达罗,或印度的恒河岸边,将会何等沮丧!这个问题,实际是对人类文明的整体责问。而且可以说是世纪的责问。
世界各国的文明人都喜欢来尼泊尔,不是来寻访古迹,而是来沉浸自然。这里的自然,无论是喜马拉雅山还是原始森林,都比任何一种人类文明要早得多。没想到人类苦苦折腾了几千年,最喜欢的并不是自己的创造物。外来旅行者也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氛,喜欢淳真、忠厚、慢节奏,喜欢村落稀疏、房舍土朴、环境洁净、空气新鲜、饮水清澈。其实说来说去,这一切也就是更贝占近自然,一种未被太多污染的自然。
相比之下,一切古代文明或现代文明的重镇,除了工作需要,人们倒反而不愿去了。那里人潮汹涌、文化密集、生活方便,但是,能逃离就逃离,逃离到尼泊尔或类似的地方。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深刻的悖论。本来,人类是为了摆脱粗拆的自然而走向文明的,文明的对立面是荒昧和野蛮,那时的自然似乎与荒昧和野蛮紧紧相连。但是渐渐发现,事情发生了倒转,拥挤的闹市可能更加荒昧,密集的人群可能更加野蛮。
现代派艺术写尽了这种倒转,人们终于承认,宁肯接受荒昧和野蛮的自然,也要逃避荒昧化、野蛮化的所谓文明世界。
如果愿意给文明以新的定位,那么它已经靠向自然一边。人性,也已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以前的对手一一自然。现在我们已经不可能抹去或改写人类以前的文明史,但有权利总结教训。重要的教训是:.人类不可以对同类太嚣张,更不可以对自然太嚣张、这种嚣张也包括文明的创造在内,如果这种创造没有与自然保持和谐,与人性保持和谐。
文明的非人性化有多种表现。繁衍过度、消费过度、排放过度、竞争过度、占据空间过度、繁文褥节过度、知识炫示过度、雕虫小技过度、心理曲折过度、口舌是非过度、文字垃圾过度、无效构建过度? ,? … 对这一切灾难的爆发式反抗,就是同归自然。
我们正在庆幸中华文明延绵千年而未曾断绝,但也应看到,正是这个优势带来了更沉重的累赞。好事在这里变成了坏事,荣耀在这.里走向了负面。
因此,新世纪中华文明的当务之急,是卸去重负,轻松地去面对自然,哪怕这些重负有历史的荣誉、文明的光泽。
即使珍珠宝贝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也应该舍得卸下,因为当人力难以承担的时候它已经是一种非人性的存在。
与贫困和混乱相比,我们一定会拥有富裕和秩序,但更重要的,是美丽的安适,也就是哲人们向往的“诗意地居息”。我预计,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的比赛,也将在这一点上展开。
我突然设想,如果我们在世纪门槛前稍稍停步,大声询问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哲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意见,那么我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有杨朱说不准)不会有太大分歧。对于文明堆积过度而伤害自然生态的现象,都会反对。
孔子会说,我历来主张有节制的愉悦,与天和谐;墨子会说,我的主张比你更简单,反对任何无谓的耗费和无用的积累;荀子则说,人的自私会破坏世界的简单,因此一定要用严厉的惩罚把它扭转过来,微笑不语的是老子和庄子,他们似乎早就预见一切,最后终于开口:把文明和自然一起放在面前,我们只选自然。世人都在熙熙攘攘地比赛什么?要讲文明之道.惟一的道就是自然。 这就是说,中国文化在最高层面上是一种做减法的文化,是一种向往简单和自然的文化。正是这个本质,使它节省了很多靡费,保存了生命。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从尼泊尔向中国边境进发500
今天我及时赶到
从尼泊尔通向中国的一条最主要的口道,是一个峡谷。峡谷林木茂密,崖下河流探深,山壁瀑布湍急。开始坡上还有不少梯田,但越往北走山势越险,后来只剩下一种鬼斧神工般的线条,逗弄着云天间的光色。这一切分明在预示,前面应该有大景象。
果然,远处有天墙一般的山峰把天际堵严了,因此也成了峡谷的终端。由于距离还远,烟岚缈缈,弥漫成一种铅灰色。
今天阳光很好,雪山融水加大,山壁上的瀑布泻落时无法全部纳人涵洞,潺潺地在路面上流淌。我们几辆车干脆停下,取出洗刷工具,用这冰冷的水把每辆车细细地洗了一遍。这就像快到家’了,看到炊烟缭绕,赶快下到河滩洗把脸,用冷水平‘平心跳。
确实不是一般的回国。我们是沿着西奈沙漠、戈兰高地、伊朗山脉一步步量回来的,我们是捧掬着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印度河的水一曰n 喝回来的,我们是抹着千年的泪滴、揣着废墟的叹息一截截摸回来的,我们是背负着远古的疑惑和现实的惊吓一站站问回来的。
我们要把这一切带回到一个地方。己经很近,就在前面,我们在离别之后读懂了它。
离别之后读懂了它一一月这句话中包含着一份书h 寸。我们一直偎依它、吮吸它,却又埋怨它、轻视它、责斥它。它花了几千年的目光脚力走出了一条路,我们常常嘲笑它为何不走另外一条。它好不容易在沧海横流之中保住了-份家业、一份名誉、一份尊严,我们常常轻率地说保住这些干什么。我们娇宠张狂,一会儿嫌它皱纹太多,一会儿嫌它脸色不好,这次离开它远远近近看了一圈,终于吃惊,终于惭愧,终于懊恼。
峡谷下的水声越来越响,扭头从车窗看下去,已是万丈天险。突然,如奇迹一般,峡谷上面出现了一座横跨的大桥,桥很长,两边的桥头都有建筑。
似有预感,立即停车,引颈看去,对面桥头有一个白石筑成的大门,上面分明用巨大的宋体金字,镌刻着一个国家的名字。
我站住了,我的同伴全都站住了,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峡谷下的水声响如雷鸣。
我在心底喊了一声:祖国.今天我终于及时赶到。
我们这一代人生得太晚,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为你说话。我们这些人又过于疏懒,没有及早地去拜访你的远亲近邻。我们还常常过于琐碎,不了解粗线条、大轮廓上你的形象。但毕竟还来得及,新世纪刚刚来临,我们总算已经及时赶到。
尼泊尔海关正在桥的这端为我们办出境手续。我们踞脚望去,看到桥上还站着不少人,一打听,原来藏族居民在电视上知道了我们的行程主动前来欢迎。由几位中年女性和一位大胡子的老人带领着,似乎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哈达和青棵酒。
这里的海拔是一千九百米,过关后进樟木镇,是两千六百米。空气已经很凉,我在车上换了羽绒衣。车队又开动了,越过峡谷,穿过人群,慢慢地驶进那座白石大门。
二000 年一月一日,尼泊尔至中国的边城掉木,夜宿樟木宾馆
尾声
进人国境后,日记停写,但已经形成的一种惯性一时停不下来,有了感受就想写下来告诉读者。那就由着它,再写几句吧。
经过这么一次考察,再来看国内的文化遗迹,产生了不同的目光。
例如,刀区天我又站在敦煌石窟前了。中华文明对外来文化的最大吸纳就是佛教,但在吸纳过程中表现了自己的文化选择。敦煌造型与印度佛教形象的明显区别姑且不论,从大的角度着眼,它也证明了中国佛教的艺术化、景观化取向。也就是说,佛教走向中国的世俗民间,以美为中介。美使佛教通俗,又使它多义、自由、弹性,避免了它在自己故乡的不幸遭遇。
刚这么高兴地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藏经洞。今年是藏经洞发现一百周年,百年间这个小小的洞口吞吐了多少民族的伤感。我这次在其他几个文明古国看到,那里的远年遗迹大多也是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方考古学家们挖掘出来的,有些文物也运到了西方博物馆,但那些国家好像没有我们那么伤感,有些遗迹边上还树立着西方考古学家的雕像。
怎么来看待这种差别呢?
答案也是这次考察给我的。不是由于中国人狭隘和小气,根本原因在于其他那些古文明早已中断,与后来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再存在畅通的文化血缘关系,而中华文明未曾中断。因此,当斯坦因、伯希和等西方考古学家取走敦煌藏经洞文物,就像活生生从一个血脉连接的肌体上剁去一块,当然疼痛无比。何况在时间上,敦煌藏经洞发现前的八十天,八国联军侵占北京,火烧圆明园,中华文明刚刚蒙受过奇耻大辱。因此对这个问题,当代的年轻评论者不能诊断导过于潇洒和轻松。
这个季节去敦煌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