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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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所在。这是有可能的。如果把埃及历史划定为五千年,那么,起初的三千多年可说是法老时代,中心先在孟菲斯,后在底比斯,即现在的卢克索;接下来的一千年可说是希腊罗马化时代,中心在亚历山大港;最后一千年可说是阿拉伯时代,中心在开罗。
中心的转移,大多与外族人侵有关,而每次人侵的最大成果往往是混血。因此,不同的城市居住着不同的混血群落,纯粹的古埃-及血统才良难再找到了。现在的埃及人,只要问他来自何处,大体可猜侧他的血统渊源。
卢克索延续了三千多年的法老文明,法老土生土长又有权有势,创造过远胜欧洲化和阿拉伯化时期的惊人文明,但是我们现在见到的,只是零星遗留罢了。遗留在血统之外,遗留在山石之间。
埃及的古文明,基本上已经遗失。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夜宿卢克索(LUxor )的Emilio 亥友馆
他们老沮纵横
卢克索的第一胜迹是尼罗河东岸的太阳神庙。许多国际旅客千辛万苦赶到这里,只为看它。
向联合 说来好笑,我虽然很早就接触过有关的文字资料,但它的感性图像却是多年前从一部推理电影《 尼罗河上的惨案》 中初次获得的。烈日下成排的公羊石雕、让人晕眩的石柱阵、石柱阵顶端神秘的落石? ? 一如今置身其间,立即觉得不管哪? 部电影在这里拍摄,都.是一种过度的奢侈,甚至是一种罪过。
任何一个石柱只要单独出现在世界某个地方,都会成为万人瞻仰的擎天柱。我们试了一下,需要有十二个人伸直双手拉在一起,才能把一个柱子围住,而这样的柱子在这里几乎形成了一个刁司、的森林。
每个石柱上都刻满了象形文字,这种象形文字与中国的象形文字有很大差别,全是一个个具体物象,鸟、虫、鱼、人,十分写实,但把这些少心人都能辨识的图像连在一起,却谁也不知意义。这是一种把世间万物召唤在一起进行神秘吟唱的话语系统,古埃及人驱使这种话语系统爬_L 石柱,试图与上天沟通。
但是在我看来,石柱本身就是人类的象征。.人类也来自于泥土,不知什么时候破土而出、拔地而起、直逼苍弯,只是有太多的疑难、太多的敬畏需要向上天呈送,于是立了一柱又一柱,每柱都承载着巨量的信息站立在朝阳夕晖之中。
与它们相比,希腊、罗马的那些廊柱都嫌小了,更不待说中国的殿柱、庙柱。
史载,三千多年前,每一个法老上任,都要到太阳神庙来朝拜,然后毕其一生,在这里留下自己的拓建。如此代代相续,太阳神庙的修建过程延续了一千多年。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这是南北埃及的朝圣地,鼎盛时期仅庙中祭祀的人数就超过三万。
一个令人奇怪的现象是,修建过程这么长,前期和晚期却没有明显区别,中间似乎并未出现过破旧立新式的大进化。
这正反映了埃及古文明的整体风貌:一来就成熟,临走还是它。这种不让我们了解生长过程的机体,让人害怕。
下午在尼罗河荡舟,许戈辉来回凝视着两岸的古迹
再过一千年,我们今天的文明也会有人来如此瞻仰吗?我诊纷踏准,除非遭遇巨大灾祸。
今天文明的最高原则是方便,使天下的一切变得易于把握和理解,这种方便原则与伟大原则处处相背,人类不可能为了伟大而舍弃力便。因此,这些占迹的魅力,水远不会被新的东西所替代。
但是正因为如此,人类和古迹会遇到双向的悲枪:人类因无所敬仰而浅薄,古迹则因身后空虚而孤单。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离开帝王谷时在田野中见到的两尊塑像。高大而破残地坐着,高大得让人白卑,破残得面目全非,居然坐着,就像实在累坏了的老祖父,而坐的姿势却还保持端庄。
它们身后空空荡荡,只有它们,留下了有关当时世界上最豪华的都城底比斯的记忆。
我似乎听到两尊石像在喃喃而语:“他们者肺龙了… … ”据说这两尊石像雕的是一个人,阿蒙霍特帕( Amonhotep )四世,但欧洲人却把它们叫做门农( Memnon )。门农在每天日出时分会说话,近似竖琴和琵琶弦断的声音。说话时,眼中还会涌出泪滴。后来罗马人前来整修了一次,门农就不再说话,只会流泪。专家们说,石像发音是因为风人洞穴,每天流泪是露水所积,一修,把洞穴堵住了,也就没有声音了。不管怎么解释,只会流泪,不再说话的巨大石像是感人的。
一宿任这夜它们见过太多,要说的也只是“他们都走了”句。因此干脆老泪纵横,不再说什么。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卢克索E 咖1110 南民馆
封存的法老人
在希腊海滨,我曾思考过古代希腊哲.人关于此岸和彼岸的理解,以及这种理解与希腊悲剧的关系;在卢克索,我发现此岸与彼岸的关系缩小到了尼罗河两岸,那里几乎是一个生、死、神、人之间的直观模型。
照理,这样的模型早就会被热闹的世俗败坏了,但它竟然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下来,我把这种保存称之为“封存”。
“封存”的第一原因是迁移。如果埃及的重心不迁移到亚历山大和开罗,而是继续保持于卢克索,那么不难设想,此地的古迹将会随着历史的进程逐一改变自己的身份。越受新的统治者重视,情况就越糟糕,一次次的刷新很可能是最根本的破坏。
“封存”的第二原因是墓葬。卢克索的多数遗迹在地下,虽然历来受到盗墓者的不断洗劫,但盗墓者不可能发现所有的洞穴,更不会改变墓道、浮雕、壁画,因此总要比地上保存得好,使近几百年的考古学家们每每有巨大收获。
“封存”的第三原因是气候。尼罗河流域紧靠撒哈拉大沙漠,气候干燥,却又不暴热,一遇阴影便凉爽宜人,简直不知霉蚀为何物。以我所见,除了内外浩劫,霉蚀是文物保存的最大敌人,例如中国南方于反难保存远年遗迹,就与气候有关。现代包装技术以真空封存防止霉蚀,卢克索不是真空,却有近似真空的封存功能。
“封存”的第四原因是材料。埃及的建筑材料以石料为主,石灰石、花岗石、雪花石铺天盖地,巨大、坚致、光沽,历千年而不颓弛。占埃及人把自己的审美向往通过各种形态和符号“封存”在这些石块中了,连一个圆柱都是一个完整的士如字体。
除了以上四个方面,我在尼罗河西岸又看到了另一个更有趣的“封存”现象,那就是遗民。西岸墓葬群周围生活着一批法老的后代,这些人不习惯远地嫁娶,血缘比较稳定,生活简朴,思维单纯。据人类学家说,他们的外貌、身材还余留着法老时代的诸多特征,因此可称之为“法老.人”。训门中很大一部分仍然从事着手工刻石,许多古庙的修复都与他们有关。不妨说,这批遗民自己首先被封存了,然后由他们来代代封存遗迹。
当然,他们近一千年来也信奉了伊斯兰教,我们多次听到西岸草树丛中传来浑厚的礼拜声,但我更多看到的,是工作时的他们。高瘦的个子,黝黑的脸,鼻子尖尖,满脸满手都是磨石的粉尘,使他们自己看起来也成了雕塑。
我凝视着他们,心想,当年筑造金字塔的1 二匠也是这样的吧?突然,两具雕塑向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居然用英文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拍照。”
我立即蹲在他们中间拍了照,他们又检了两块漂亮的雪花石送给我。我想这应该付点钱,但他们拒绝了,其中年轻的一位腼腆地说:“如果有那种中国小礼物… … ”他指的是清凉油,在中国到处都有又极其便宜,而在阿拉伯世界却被视为宝贝,即使在官员或警察手中塞上小小一盒,也能使一切逢凶化吉。可惜我事先不知道,没有带。据说,法老的后代不太在乎钱,他们生活圈子狭小,钱的用处也不大。他们喜欢清凉油的气味,一喜欢,又觉得什么病都能治了。
遥远而矜持的法老啊,中国山水草泽间提取的那一点点清香,居然能得到你们后代的如此信任,这真让我高兴。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夜宿卢克索Em 山。旅馆
枯萎属于正常
离开卢克索向东,不久就进入了浩瀚的沙漠。这个沙漠叫东部沙漠,又名阿拉伯沙摸。
穿行沙漠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但刚刚还在古代遗迹中感叹.人类文明的恢宏久远,没几步却跨进了杳无人烟的荒原,这种对比经验却从未有过。连个过渡也不给,使得几天来沉浸于历史文化中的眼神不知往何处搁置,一时显得十分慌张。
一切都停止了。没有了古代和现代,没有了文明和野蛮,没有了考察和推断,只剩下一种惊讶:原来人类只活动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原来我们的历史只是游丝一缕,在赤地荒日的夹缝中飘荡。
眼前的非洲沙漠,积沙并不厚。一切高凸之处其实都是坚石,只不过上面敷了一层沙罢了。但是这些坚石从外面看完全没有棱角,与沙同色,与泥同状,累累团团地起伏着,只在顶部呈现出淡淡的黑褐色,使每一个起伏在色调上显得更加立体,一波波地涌向远处。
远处,除了地平线,什么也没有。
偶尔会出现一布呀舒迹:在寸草不生的沙砾中突然生出一棵树,亭亭如盖,碧绿无瑕,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枯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地母.单? 独为它埋设了一条细长的营养管道?但是光有营养也没有用,因为它还必须面对日夜的蒸发和剥夺,抗击骇人的孤独和寂寞。
由此联想,人类的一些文明发样地也许正像这些树,在千百万个不可能中挣扎出了一个小可能。从树叶丛中看,似乎很成气候;从整体环境看,始终岌岌可危,谁也无法保证它们的存活年限。
有人为各大文明的终于枯萎疑惑不解,其实,真正值得疑惑的是它们中的某一个异数何以能够持续,而枯萎则属于正常。
正这么想着,眼前的景象变了,一看手表已过下午四时,黄昏开始来到。沙地渐渐蒙上了黯青色,而沙山上的阳光却变得越来越明亮。没过多久,色彩又变,一部分山头变成炉火色,一部分山头变成胭脂色,色块在往顶部缩小,耀眼的成分已经消失,只剩下晚妆般的艳丽。车队终于驶出了沙地丘陵,眼前平漠千顷。暮色已重,远处的层峦叠嶂全都朦胧在一种青紫色的烟霞中。
时天地间已经没有任何杂色,只有同一种色调在变换着光影浓淡,这种一致性使暮色都变得宏伟无比。
谁料,干顷平漠只让我们看了一会,车队蹿进了沙漠谷地,两边危岩高耸,峭拔狰狞,猛一看,就像是走进了烤焦了的黄山和庐山。天火收取了绿草青松、爆布流云,只剩下赤露的筋骨在这儿堆积。
像要安慰什么,西天还留下一抹柔艳的淡彩,在山岩背脊上抚摸,而沙漠的明月,已朗朗在天。
我想,这一切都与人类文明没有什么关系,但它无可置疑的壮美,而且万古不息。人类所做的,只是悄悄地找了一个适合自己居住的小环境而已,须知几步之外,便是茫茫沙漠。
文明太不容易,真应该好如雀乡惜。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七日,埃及东部古尔代盖(Hm 砂lada ) ,夜宿巧ck All 班tro 。扁良馆
荒原沧海
我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叫Hu 唱hada ,当地人发这个音很像中国.人说“红疙瘩,,。翻翻随身带的世界地图册,找不到,只是由于昨天晚上在沙模里行车,突然看到眼前一片大海,就停了下来。今天早晨一推窗,涌进满屋子清凉。是红海。
果然是红海。沙漠与海水直接碰撞,中间没有任何泥滩,于是这里出现了真止的纯净,以水洗沙,以沙滤水,多少万年下来,不再留下一丝污痕,只剩下净黄和净蓝。由于实在太纯净了,我们眼前出现了像地图一样的情景,即海面蓝色的深浅正恰反映了海底的深浅。浅海处,一眼可见密密层层色彩斑斓的珊瑚礁,还有比珊瑚更艳丽的鱼群游弋其间。海底也有峡谷.只见珊瑚礁猛地滑落于海底悬崖之下,当然也滑出了我们的视线。
那儿有多深?不知道,只见深渊上方飘动着灰色沙雾,就像险峰顶端的云雾。
再往前又出现了高坡,海底生物的杂陈比人间最奢华的百花园还要密集和光鲜,阳光透过水波摇曳着它们,真说得上姿色万千。这一切居然与沙漠咫尺之间,实在让人难于想象。
最悠肆的汪洋直逼着百世干涸,最繁密的热闹紧邻着千里单调,最放纵的游弋熨帖着万古冷漠,竟然早已全部安排妥当,不需要人类指点,甚至根本没有留出人的地位。
我们一行在海边漫步,一脚踩着黄沙,一脚踩着海水。黄沙无边无际向西铺展,海水无边无际向东伸延,两边都是挪样浩大,压得这一引网司、的人影微若草芥。这怎能甘心?我们驱动五辆吉普,海滩上立即沙卷尘扬,颇有气势,但转眼间尘沙落地,没天的夕阳正在把沙摸和大海一起蒸腾出一个宁静的日夜交替盛典,我们的车辆全被万千光色溶化,冉冉紫气间只剩下几个淡淡的亮点在蠕动。
此刻,连沙漠的风、大海的潮都已归于平静,哪里还轮得到车声人声?
以沙漠和大海的眼光,几千年来.人类能有多少发展?尽管我们自以为热火朝天。
正想着,早已被夜幕笼罩着的海域间影影绰绰走出几个水淋淋的人来,脚步踉跄、相扶相持、由小而大。刚要惊叹什么人如此勇敢又如此好水性,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四个孩子,连最大的一个也没有超过十岁。他们是去游泳了?捕鱼了?采贝了?不知道,反正是划破夜色踩海而来。
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人类挑战自然的极致,但他们一家很快进了自己的小木屋,不久,连灯光也熄灭了:海边不再有其他光亮。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七日,埃及东部古尔代盖.夜宿Piek AL banos 旅士官
金字塔下的歌剧
在金字塔下看歌剧,是洲种特殊的体验。
歌剧是《 阿依达》 ,剧情与埃及有关,在金字塔下演出,真假相映,远近相济,是一个很好的设想,因此这场演出不仅牵动了整个埃及的上流社会,而且也波及临近各国,订票踊跃。票价每位二百五十美元,并不便宜。与我一起看的,有王纪言、许戈辉、于大公、韦大军诸位,请在这里工作的王宝义先生驾车送我们,他已看过排练,今天就不人场了。我们出发时,夜色已浓。
车朝金字塔开去,很远就看到两排穿白色制服的武装警察在沙漠的曲道上蜿蜒站立,却全体背对着我们。他们没有必要看车,只把目光投向两边沙摸,看有没有什么黑衫飞狐乘虚而人。
当时我想,如果真要有恐怖分子从这广阔的沙海中杀将过来,那一定是一个剿悍的马队,十分令人神往。不过,现在看着夜色下这两排由白制服和冲锋枪组成的大弧度围墙,也已经月卜常享受。
围墙的终点,是已被灯光照亮的金字塔。
已经可以看见一个临时搭建的橙黄色舞台,但进门还要经过两道安全检查门,观众必须交出随身带的手机,编上号,到结束时再去取。在第二道安全检查门,连女士带的小包也要打开来仔细翻看。
埃及真被恐怖分子闹怕了。王宝义先生把我们送到还准备驾车回去送一件紧要的东西给别人,等兰个小时后散戏时再来接,但这是不允许的,因为一切偷放了定时炸弹的歹徒都会快速驾车离开。王宝义先生反复说明都无效,想到事情的紧要,准备从沙漠里随便找一条路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