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余忠老汉的儿女们-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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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义说:“叫她别干这活,她要干呢!”
卢冬碧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多少也出点力吧!”
说着,全端起稀饭喝起来。淑珍大娘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站在一旁,安静、幸福地看着丈夫和孩子们喝稀饭。男人们全都饿极,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很响亮的“巴嗒”声,媳妇则要文静得多。看着看着,大娘突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了泪水。她想起孩子们小时,躺在她怀里吃奶的情形,以及他们小嘴贪婪地吮吸奶头时所产生的快感。此刻,这种快感又一次在身上震颤起来,使她的目光显得特别温柔,松弛的褐色双颊上也泛上了少见的红晕。
丈夫和孩子们吃完了,抹抹嘴,又下田干活去了。淑珍大娘收起碗筷放进篮里,又对他们叮咛了一遍早点收工的话,才怀着满意的心情回家去了。
淑珍大娘刚走一会,文忠就看见从水青(木冈)林坝的路上,走来了村支书毛开国。毛开国五十多岁,长得很富泰,头上秃了一片顶,像一个大知识分子样,其实只进过几天扫盲班。他穿了一件白背心,一件灰衬衣披在身上,胳膊窝下夹了一只塑料包,像是从什么地方检查工作路过。他走路的脚步有些踉跄,显然是喝醉了酒,一边走,一边还含糊不清地哼着一支古戏文。他摇摇晃晃地来到余忠老汉开挖鱼池的地方,斜着眼看了他们一遍,突然站住了。
文忠隔毛支书最近,见他站在面前,就问:“毛书记,你哼的啥?”
毛开国醉意朦胧地回答他说:“说了你也不晓得。”
文义看了看这位支书,心里很不舒服,就故意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毛开国盯着文义问:“你知道啥?”
文义讥讽地回答:“是革命的小酒天天喝,温柔的小手天天摸。”
毛开国没听出文义话中的弦外之音,反而显出有些得意地说:“嗯,这还差不多!”可刚说完,明白了文义话里的意思,立即正了脸色对文义说:“我摸谁了,嗯!年轻人不学好,尽乱说!”末了,又看了看他们挖的鱼池,绷着脸说:“你们这是干啥?莫要乱占耕地建房!”
余忠老汉忙解释说:“毛书记,我们不建房,是挖鱼塘养鱼。”
毛开国一听,立即笑了起来,并翘起大指拇赞扬地说:“好哇!你们这又是典型了!上次开会,周书记还号召大力发展多种经营呢!种粮食饱肚,多种经营致富,我们党支部百分之百地支持!”说着,他朝空中挥了一下手。
余忠老汉听了支书的鼓励,很高兴,可口里却说:“还不知成不成,我们没经验呢!”
毛开国说:“那有啥?和尚都是人做的,学嘛,啊!”他像做报告一样,连夸奖带鼓励地说了一通大话后,才转身走了。
可走了一截路,支书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站住了。过了一会,他又转过身,重新走回余忠老汉的鱼池边,朝余忠老汉招了招手,说:“哎,老余大哥,你来一下!”
他不像以前那样称“老余”,余忠老汉一时被支书突然的亲热弄得有些怀疑起来。他愣了一会,才朝毛支书走去。
毛开国朝文忠、文义兄弟们看了一眼,然后把余忠老汉带到了更远一点的地方去。
文义见了,悄悄问文忠:“啥事这样神秘兮兮的?”
文忠说:“谁知道有啥事?”
文义说:“夜猫子进宅,没好事。”
毛开国和余忠老汉在另一根田埂上站住了。文义看见,毛支书掏了一支带把儿的烟给爹,爹有点受宠若惊地看着毛开国,脸上挂着忠厚的笑容。接着,毛开国凑到爹耳边,在嘀咕着啥。嘀咕完了,毛开国抬起头,在爹肩上亲切地拍了一下,才转身走了。
余忠老汉回到田里,文义立即问:“爸,毛开国找你干啥?”
余忠老汉心里似乎很矛盾,过了一会,有点烦躁地说:“没啥,各人干活。”
文义一见,更知道毛开国找父亲不是好事了,便开导父亲说:“爸,是啥事,说出来我们心中才有点数呀!”
半晌,余忠老汉才迟疑地说:“他问我们买着鱼苗没有?他想来鱼池人股,他负责买鱼苗。”
文义一听,立即火了,大声说:“去他妈的!树还没栽,他就想摘果子了!”
文忠朝毛开国去的方向看了看,忙劝文义说:“你轻点!人家还没走远。”
文义瞧不起文忠这种态度,更大声说:“你怕他啥?怕怕怕,挨一下!”
文忠立即不说话了。文义又回头问父亲:“你答应他没有?”
余忠老汉说:“我说,要和你们商量商量。”
文义立即说:“不能答应他!他当干部的,白吃白喝惯了,还想占我们的便宜!一点鱼亩值多少钱?到时候打出鱼来,他就要分一股硬账。我们辛辛苦苦于一场,凭啥要把便宜给他?”
文忠沉默了半晌,这时听了文义的话,觉得弟弟把话说得太死,又抬起头犹豫地说:“可人家是干部,我们就……吃点亏吧。”
文义又回头吼了大哥一顿,说:“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条条路子走得正,他干部又咋的?你怕事,我不怕,我这就去给他回话!”说完,丢下工具就爬上田埂,余忠老汉在后面喊他,没喊住。
毛开国书记还没走远,一会,文义就追上他了。毛开国见文义追来,忙问:“有啥好事?”他还以为是余忠老汉和儿子们商量了,文义是来给他报告好消息的。
可文义脸上挂着霜,气咻咻地说:“我来跟你说说,我们家开挖的鱼塘,不养鱼了!”
“不养鱼了?”毛开国显得十分惊讶,说:“那养啥?”
文义说:“养三八!”
“养三八?”毛开国弄糊涂了。
文义说:“专养想占便宜的大王八!”
毛开国突然明白了过来,酒也全醒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用手指着文义,怒不可遏地说:“好哇!你,你小于挖苦人!你小子——”
文义却一转身,跑了。
毛开国望着文义的背影,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5
朱健垂头丧气地回到村小学的破屋子里,将自行车往屋角一扔,就疲乏地仰躺在床上。他心里失望极了,痛苦得想放声大哭。他瞪着大眼,望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忽地站了起来,去墙上取下那把二胡,调了调琴弦,接着就全神贯注地拉了起来。
这是他表达爱情的特殊方式。每次都是这样,当他控制不住对文英的思念和爱慕、以及内心的苦恼没法对人倾吐的时候,他就把二胡当做知音,用音乐表达心曲。
立时,一支缠绵悱恻的曲子,如泣如诉地从小屋里流淌出去。
是的,他爱文英,爱得很深很深了。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啥时候,是怎样爱上余家这个幺姑娘的。今年春天一个晚上,村里召开村民会、这样的会很久没开过了。这次,因为不久县上要召开三年一次换届的人代会,各级都要选代表,会不开不行。这个会只是预备会。乡村开会,也没个会议室,大家在一个地坝里,围着圈子坐了就行。临开会前,支书毛开国拿出一份有关选举的文件,让朱健这个知识分子念。朱健念着念着,忽然发现文英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身边。刹时,朱健一下觉得有种热腾腾的气浪向他袭来,烧灼得他心慌意乱、口干舌燥。他一时呼吸短促,眼睛落在文件上,竟结巴起来。支书看见,问道:“你娃儿咋整的哟,是不是昨晚跑了马?”这一说,朱健仿佛被人识破了秘密,心里更慌乱了。他想努力收束注意力,可仍然有一丝难以控制的意念,飘飘忽忽,不安生地在灵魂里冲撞。他也不管对错,急忙把文件念下去。然而声音有一搭设一搭的,甚至颤抖起来。念完,如释重负地嘘口气,身子果然不自由主地痉挛了几下。
“你冷?”文英忽然在朱健的耳边问。
“哎?不……不……”朱健不敢抬头,有点气喘不匀地回答。
“我正好带了一件毛衣,怕会开久了冷,你披上吧!”说着,文英已把一件毛衣披在了他背上。
朱健还是没拾头,内心却更加窘迫。支书和村长讲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记在心里。散了会,朱健要把毛衣还给文英,可文英却已经先走了。
朱健只好把那件红色毛衣披到了小学校的“家”里。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柔柔的清辉毫无节制地四处漫溢。正是阳春好时节,空气清新温润,山花和庄稼的气息,醉汉似地到处游荡。偶尔一两声蛙鸣和蝈蝈的吟唱,给恰人的夜景更增添了温馨的甜蜜。朱健一走出会场,身子就好像变成了一片树叶,随春风飘了起来。他把毛衣抱在胸前,从毛衣上飘出一种淡淡的混合着人体味儿的汗酸气,熏得他有种晕乎乎的感觉。他没忙着回到那个简陋的窝里,而在学校院子中一棵洋槐下坐下来,细细地品味着那种幸福的感觉。毛衣抱在胸前如一团火,恍惚迷离中,这个痴情的小伙子感到自己已处在一所漂亮的新房里,墙上贴着鲜红的大红(喜喜)字,众多的贵客和乡亲来到新房里,他和文英结婚了!他们仿佛是互相寻觅了很久很久,现在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然后就相互地融为一体了。
“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文英说。
“我永远对你好!”他说。
“我也永远对你好!”文英也说。
他们靠在一起,彼此用心灵去温暖着对方……
很久很久,朱健才从自己制造的幻觉中醒过来。春天的下半夜毕竟还有几分寒意,朱健感到皮肤有些凉沁沁的,才若有所失地站起来,走回自己栖身的小屋。
黎明前的夜更加静谧,青蛙停止了吟唱,蝈蝈闻住了歌喉。然而在静谧中,一切生命却正在以旺盛的力量,创造着、生长着。遗憾的是,余家湾这个内向、孤僻的小伙子,内心火一般热烈的爱情,却只能憋在心底。不过,他还有一种排遣痛苦、孤独的手段和方式,那就是前面说的用二胡来和文英谈心。
拉了一阵曲子,朱健的心情好了一些,又接着想起今天的事来。
在场边分手后,朱健推车追过去,可文英已不见了身影。人群熙来攘去,朱健己忘了赶集干什么,推着自行车,不断地在人群里张望着。他期待着,盼望着再能和文英在一起。
可是,一连寻了几条街,都没有看见文英的影子。有一次,他远远看见一个姑娘,酷似文英的背影,他的两眼立即放出异彩,大声地打着自行车铃,跌跌撞撞地从人缝中挤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姑娘不是文英,朱健立即失望地低下了头。
可他并没有灰心,立即又像大海捞针似的,在大街上寻觅起来。
他看见了手扶拖拉机手,立即兴奋地拉住他,急切地问:“哎,你看见文英没有?”
机手一愣,说:“你们不是在一块的吗?”
朱健语塞了。机手忽然拍了拍朱健的肩,笑着说:“你老弟真有桃花运,把我们的枝花都给占了!”
太阳都渐渐偏西了,朱健才失望地往回走。他无精打采地骑着车,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因为注意力不集中,一辆卡车迎而开来,差点把他撞上。卡车司机从窗户伸出头来,怒气冲冲地骂道:“你咋搞的?活得不耐烦去跳河嘛,大河没盖盖子!”
朱健听了,也不回答,像没听见一样,闷头走了。
想起这些,朱健感到痛苦、委屈极了。他觉得,这段日子以来,他对文英的爱,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只要能看上她一眼,和她说上一句话,他都觉得幸福,觉得有一道福光在眼前闪耀。
可是,文英姑娘却好像一点没看出他的一片真心。
他在心里喊了起来:“文英呀,我亲爱的文英,我爱你!爱你——”
在朱健喊着文英的名字表达爱意的时候,公路上,文英姑娘一边将自行车蹬得飞快,一边情不自禁地哼着一支欢快的流行歌曲,喜孜孜地朝家里驶来。
她觉得今天大幸福了,竟意外地碰到了林平,真应了昨天晚上那个梦。
一想起那个梦,文英姑娘既感到害羞,又觉得高兴。咋就做了那么一个梦呢?她梦见自己倏然间生出了一对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她飞到了一座美丽、繁华的城市里,这里阳光灿烂,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她在一座豪华的楼房前停下来,从楼里立即走出一位潇洒、漂亮、如王子一样的小伙子,把她拥在胸前。这小伙子酷似前年和去年来家里采访过的林平记者,不,简直就是他了,年轻、英俊、能干,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挎一部按一下就闪光的照相机。林记者把她迎进去,他们坐在一张大椅子里,依偎得很紧很紧。林记者对她说:“文英姑娘,我们结婚吧!”她突然觉得害怕,说:“不!不!”林记者说:“怎么不,你不是一直想做城里人吗?”她说:“我是要做城里人,可我爸爸妈妈不会同意嫁给你的!”林记者说:“这不关你爸爸妈妈的事,我爱你!”说着,林记者就要过来亲她。她害羞极了,一阵挣扎,梦境消失了。
“我咋就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呢?”现在,文英姑娘胸膛又“咚咚”地跳起来,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是的,余家这个漂亮的小女儿,她不愿在农村生活,更不愿在农村结婚,这种想法,在她初中毕业那年第一次进县城时,就萌生了。
那时,她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由于家境贫寒,她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花布衫子,一双农村姑娘常穿的圆口布鞋,跟在父亲后面去赶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一个她陌生的奇异世界,宽阔、干净的街道,高大的楼房,各种各样的商店和琳琅满目的货物,都使她觉得惊奇。而最使她羡慕不己的,是那些住在街上的城里人。正是晌午的时候,天气十分炎热,可他们一个个躺在屋里,悠悠闲闲地一边看电视,一边吹着电风扇。即使走出街来,也一个个清清爽爽,神采飞扬,非常富泰、幸福的样子。特别是看见和她一般的姑娘,都穿着好看的花裙子,袒露一截白藕般的胳膊和大腿,微翘着胸脯,手挽着手,大声地说笑着,旁若无人地从她面前走过。或者胳膊里夹了一本书,或者手里拿了一张乒乓球拍,朝她匆匆走来。她们都是这么妩媚、漂亮、高傲。在文英这个乡下小姑娘看来,这些姑娘一个个都像传说中的仙女、公主或王后,她们简直幸福极了。她看着,走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是这样丑陋。是的,太丑陋了!穿得这样破旧,长得这样难看,黄皮寡瘦像乞丐一样。在那一刻,小姑娘突然不自在起来,她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看她,都在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仿佛在说:“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丑姑娘,瞧,多可怜的!”有两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从她身边走过时,回头对她看了一眼,并且还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但文英却觉得别人是在耻笑她,顿时脸红耳热,羞愧难当,真恨不得立即逃走。她马上吵着要父亲早点回家,弄得父亲不知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这个祖祖辈辈以务农为生的庄稼人的后代,就逐渐地萌生了一种叛逆心理——她也要做城市人。
渐渐地,文英姑娘大了,那种朦胧的追求由于城乡差别的进一步扩大和逐渐懂事,而变成了更强烈的理智的选择。
有几次,媒人上门来提亲,介绍的小伙子很不错,余忠两口子心里挺乐意,但文英姑娘就是不答应。她在心里说:“这里有啥子呢?有高楼大厦吗?有宽阔的街道吗?有电影院、歌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