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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文学]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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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这么盯着我。
  江远澜偶尔或经常来小酒馆我都不知道,正如我一直不知道全校老师每月都要在县招待所小会议室集中学习,汇报思想两天且接受县委几套班人轮流教训。但他身上独有的一种令人心碎又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却开始要挟我,或许他是出神入化的要挟,或许他是身不由己的要挟,或许我是身不由己地接受,鬼使神差地稀里胡涂地我就坐在了他的对面,他斟了一杯酒给我,从桌子中央推到我面前,我端起来一口干了,他斟了第二杯,我又一口干了,再等他满上第三杯时,他先按住了我端酒的手,给自己的杯子也满上后,充满忧悒地看了酒杯一眼,仰脖先干了。
  再等我喝下去第三杯酒时,痛苦与疲倦的表情,不胜感慨的表情同时来到他的脸上,他把脸别到一边,好像我又在死死纠缠着他,非要和他说点什么似的。这是除了补课之外,我第一次和他这么亲近地坐在一起,坐在一家简朴得仅有桌凳别无其它的初秋的小酒馆里,其实,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小酒馆。
  我并没有一丁点想把自己恶劣心境带给他的意思,可他马上表现出来的恶劣心境分明是我传染给他的,他摇晃酒壶的动作幅度,悻悻地也不怕搞成对眼地盯着污浊墙壁的眼神,分明在和我怄气。
  谁有优越感,谁就会行使“怄气”这一权利,狼总和羊怄气。江老师恶狠狠的说:“今携一壶酒,犹春郊外走。逢朋添一杯,入店饮斗九。相逢三处店,饮尽壶中酒。试问能算是,如何知原有?”我真纳闷,江老师他哪来的这些邪门歪道的破题,我只好膝怜般地叫一声:“江老师。”“江老师,”我试探地叫了他一声,见他无动于衷,“江老师,”我又探索地叫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江远澜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质问道:“我给你的糖你为什么要给小程老师!”“不为什么,”我答。“给韦荷马呢?”我几乎不记得我给过韦老师糖,“你还准备勾引多少男人?”“什么?勾引!”我气得差点儿没跳到桌子上,尽管我对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常识概念不求甚解,但对“勾引”二字还是甚为理解的,从来都是白云勾引蓝天、绿叶勾引森林、浪花勾引海洋、地球勾引宇宙的,我说:“我又不是小草至于勾引大地吗?福儿奶奶常说大伙吃大伙香,一个人吃屁股膀!吃独食那是人干的事吗?如果我是一个民族,我会勾引祖国;如果我是一个政党,我会勾引政权;如果我是一座城市,我会勾引农村每一个山乡。我不过是一个小侉子,我倒想勾引勾引死亡,可小湖里的大鱼这么粗,”我用手比划着:“是这么粗哎,拍死方副校长让我落一个难忘!嘁,我又不是阿拉伯数字,干嘛要去勾引数学,我又不是狗日的黎曼去勾引狗日的猜想,我酒劲儿反正上来了,胡说八道我可不想勾引原谅。”
  “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我没火。”
  “你看看你脑袋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反正我手上也没镜子。”
  “我想和你平静地说说话。”
  “那得看你说什么了。”
  “那好,我一句都不说了。”
  “不说就不说。”
  其实,我的酒劲儿正式上来时,我已经离开小酒馆了,我的额头鼓起了一道血棱子,老辣的高粱烧一激,疼劲儿全上来了,我不想让江老师看到我的狼狈,我做出一副被江老师羞辱得伤心欲绝的样子,抽身离开小酒馆时,还摆在桌上五毛酒钱。
  第二天上课,我为了掩饰额头上的丑怪,也学着曲二毛用纸折了一顶三片瓦帽子,戴上后,魏丰燕叫我小炉匠(都是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反派角色)。他妈,我说要当也要当蝴蝶迷妈呀,再一想,就剪了一排刘海儿,又找来两根铁筷子烧红后卷了卷。等进了教室,王有富告诉我课程表变了。“为什么?”“喂你妈的脑袋瓜。”王有富没好气地答完,走了。我趴到黑板旁边的课程表一看,嘿,每天的一二节课全改成数学了!我刚要追问,江远澜进来了。平时,江远澜打了上课铃都且磨蹭呢。
  江老师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目光镲一样嚓的碰了一下就分开了。
  一张报纸的时效性是一天时间,昨晚我伤心欲绝的表演再捱也捱不到这会儿吧,可江远澜却像不认识我似的打量我,他的目光分明在含蓄地警告我还是主动一点为好。他的目光还加了那么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及更复杂的意思,于是,我从座位上起来,大声道:“江老师,晚上还用去您家补课吗?”
  江老师痛快地点了点头。
  我刚坐下,江老师本来想说什么,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在黑板左侧写道:黎曼,1866年逝世,肺结核,终年39岁。
  铃声响,上课了。
  丁丁宝和陈皮实非常得意地一个负责给女生发针和顶针,一个负责给女生发光板毛边的鞋垫。再等丁丁宝和陈皮实回到座位上坐好,江老师从讲桌下面端上来一个用秫秸秆编的笸箩,笸箩里面装着十二样锦丝线。江老师拍了拍笸箩说,“给你们女生一个星期的时间纳鞋垫,花色图案自己设计,取了丝线,就可以走了。”
  魏丰燕高兴得直搓手,她第一个领了丝线,紧接着是杨美人、李东红、我。江老师给我的丝线特意放在了一边,他给我的时候有些迫不及待。
  一伙女生出了门,觉得这数学课上得日怪。心眼儿多的杨美人一直趴在门边偷听,我们招了几次手,她才过来说江老师在问每一个男生的生日,且都写在了黑板上。
  回寝室的路上,我假借去厕所,打开了放在丝线中的纸条:
  如果我是算术符号,那么,我不过是文字化的图形。
  如果你是几何图形,那么,你肯定是图像化的公式。
  没有一个数学家能缺少这些图像化的公式——因为你的出现,我感受到了成功的鼓舞,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幸运。我或许借助于逻辑组合,一般化、特殊化,巧妙地对你进行分析和综合,提出新的富有成果的问题。在我诚恳地对自己昨晚的出言不逊郑重道歉的同时,我在想:正如在数学演算中不能不使用加、脱括号的操作或其他的分析符号一样,我们能否在理解的过程中使用信赖、豁达或其他的诸多的人类美德的精神,共同去追溯最初的最简朴的情感的公理?
  昨夜,你离开小酒馆的那一刻,我知道一条多么重要的、关系到生命意义的神经被切断了!
  今晨,我返回初次相识的那一幕,看到万丈霞光给予的、关系到未来憧憬的温馨画卷被你照亮了!
  江老师的话能看个大概明白,说我是一颗黄豆,他是一粒黑豆。我不明白笛卡尔告诉他的日上三竿不起床的教导他怎么敢阳奉阴违?我注意到厕所的台阶下有一片片蝇蛆蠕动着爬行,说不出是无力还是有力的那么一种爬行搞得我情绪一下萧条下来。应接不暇的苦恼不是我在京城打开一排排玻璃门书橱,而是回到喜城后发生的一件又一件事……刘主任曾说我骨子里有强烈的反知识精神,他问我这是不是在选择一个相对较安全的渠道疏通自己?我说没那么复杂,让我回村就好了,可从厕所出来,站在天高云淡的林荫下,我可怕地发现自己复杂了。
  韦老师这两天又比较悲惨,因为方向明的去世把他搞得黯然神伤,所以,一不小心给福建厦门二表姐的回信就贴了一张一毛钱的航空邮票。韦师母对不寄平信寄航空多花了二分钱很愤怒,上纲上线质问韦老师和那个二表姐究竟是什么关系,韦老师解释不像解释,说明不像说明,态度比烹调书里的说明(诸如盐少许,油若干)还要含混。就被韦师母批了他两下铁砂掌,半脸紫半脸青。韦老师来上课毫不讳言地声称老婆给他两座五指山,说话困难,让同学们学着写借条,且注意格式,还咬(要求)内容新颖。我脑袋空空地乜了一眼康德一。他在写:岳母大人……我再想偷看,康德一盖住了本子,半个脊背对给我。我半个脊背也对给他,却不明白“岳母”是啥意思,绞了半天绞来点脑汁儿,我终于写道:
  不幸岳父命归西
  没有棺板缺寿衣。
  我倒有张榆树皮,
  盖上去是不妥的。
  另外发引要响器,
  油糕羊肉在哪里。
  豆腐白酒要备齐,
  可这银钱哪找去?
  想来想去想伸手,
  求来求去求救济。
  各位老师胸抬起,
  都把家当交个底。
  办完岳父悲丧期,
  空钱包会归还你。
  都说先生最仁义,
  百儿八十别犹豫。
  背着老婆亦可以,
  我嘴蚌紧没问题。
  等我落了款,填上年月日,交给学习委员,顺便瞅了一眼杨美人写的借条:天上铺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灯儿不够亮,蜡烛买两支,凳子不够坐,李家借两个,时间不够用,自然没辙了……“哎,下面怎么写?”杨美人问我。我说:“时间都没辙了我能有辙么?交了呗。”我的话杨美人听进去了,签上名就交了。
  我们几个女生走到门口,丁丁宝问我们借条写的借什么?“借男人呗。”我们几个女生异口同声说道。丁丁宝说噢明白了。他回到座位上,晃着个拳头说:“感谢你们的提醒,凭什么男人吃着咸菜汤,女人搽着珍珠霜,我要先借女人后借公平!也把你们借得一个不剩。”
  出了教室,我们互相拿出鞋垫样子比较。麻酥苏嚼着麻籽(一种油料作物的籽,形状如高粱米。)问我老去江老师家补课丢人不?“那有啥丢人的,”魏丰燕站出来说:“又不是老师找学生补课,丢啥人么。”“嘿,就是老师找学生补课也没啥丢人的,”杨美人插话道:“谁也不是万能博士,小程老师昨日里还请教我一件事呢!”“不会请教你过年办事,办得什么事吧?”麻酥苏的爹在县粮食籽种站当站长,她的优越感让她说话带刺很正常,她还撇着嘴看着杨美人,期待对方回答。
  杨美人气噘噘地说:“想要,给你。”“给哪个?”麻酥苏甩进嘴里两粒麻籽,“你的未婚夫我可不要,放得都朽了。”麻酥苏笑嘻嘻地说。杨美人再想回嘴,被我给拉开了。我说:“福儿奶奶说过男人活着时是一棵草,死了时是一件宝,你们要要,我有得是。”“你还有得是?”魏丰燕担惊受怕地:“莫不是把江远澜给我们吧?”“知道我苦大仇深了?”一帮女生说:“敢情!”我说:“谁帮我补课去,我帮谁纳鞋垫。”麻酥苏说:“和江远澜在一起比和冰天雪地在一起还冷。我情愿和未婚夫成亲也不去补课,”这也是杨美人的原话。“我帮你去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你帮我把这学期和下学期的学费出了我就去。”还是魏丰燕“厚道”,我说:“豁出一缸小米,打住一只麻雀。”谁料魏丰燕苦情地对围拢上来的另外几个女生,其中包括李东红说:“我老腿无力,本该早早歇息,唉,这学上得累死人了,唉。”我贫嘴道:“你唉啥唉,要唉也我唉,唉家门不孝,养你这么个紫脊背却不能为我垫垫背!”
  魏丰燕爱恼也会恼,恼起来屁股蛋掀得比羊尾还肥,胖得像个白瓷盆扣在上面,她放了一个极蔫的臭屁展示她盖人的功夫,女生们一下子就熏得四散了。
  中午放学,我到县邮电局给村里挂了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挂通了,我说:“请帮忙叫一声支书来接电话。”我脑袋进水说的是普通话,声音绵细,对方便质问我:“哪个不懂理数的灰家伙,支书是你叫的么?还帮忙帮忙,嘁!”说着,就把电话挂了。又费了半个小时功夫,把电话挂通了。我上来就说:“爷是小侉子,你是谁?”“爷是半腚腚。”我说:“狗日的半腚腚,刚才是不是你挂了爷的电话?”“不是,不是,刚才接了一个女特务声音的电话,和电影里的女特务声音一模一样。”说着,半腚腚竟模仿了一遍,声音憋得公鸭似的。我骂道:“半腚腚你的肉又紧了吧,爷叫胡彪、胡香炭、屈虎豺给你松松!”半腚腚哎哟哎哟走了一阵儿,把支书喊来了。我问支书:“给各家捎的东西咋办?”支书说他派人搬。我说:“你也让我回村见见福儿奶奶。”“可不敢!”支书说:“你的福儿奶奶一脸的千沟万壑,闪了你的眼睛,掉到沟底咋也寻不见,是全世界的遗憾。”我说:“我们数学课纳的是鞋底底,”支书说:“你们语文课没纳袜底底吧?”“暂时还没有,”我答。支书说:“闭着眼睛读哇,读不了个好,还读不了个歹?”“读书读得心里麻烦,”我照实讲。支书说:“哎呀小侉子,才下县城几天,就学得阴谋了,给你六分工,年底发展你入团和加入基干民兵连,铁定!”“支书您的眼光忘了发展了,我进步得飞一样,我都快入党了,”说着,我还告诉支书我现在当着红卫兵大队长和团委副书记。支书叹:“你才下县城几天,就学得虚飘了。”我说:“正因为我在县城学不了好只学坏才申请回来。”支书说:“你才下县城几天,就一肚子暗鬼,人家白马牙自己开了黄米院,人家那精神,共产主义也够,国际主义也够,你比比。”我说:“我给白马牙买了两块香胰子,”支书说:“电话里甭嗦,就算一块石头压胸怀,你也要牙关咬紧坚持下来,除非你瘫得起不来。”我叫一声:“支书。”支书说:“你别呜呜假哭。”我说:“我真哭,鼻涕丝甩进桑干河,让桑干河水上涨。”支书说:“真哭爷也不在跟前。”我说:“那您派胡彪来。”支书说:“过日子的光景就祸害在你们这帮女娃手里,知道啦。”我拿着电话还呜呜哭,“同意啦,同意啦。”支书嘴上烦着,却等我先把电话搁了他才撂。
  新学期,外县的人不来参观我们学校“批林批孔,开门办学”教育展览了。昨天赶集般热闹的校园如今像流放地一样冷清。老师们不适应就吵吵着要改善伙食,吃羊肉大葱包子,就开会,就给学生多加自习课。
  晚上,魏丰燕顶替我去江远澜家补课——说来不幸,连门都没有进去。江远澜忿忿地对魏丰燕说:“等我弥留之际你再来吧。”“什么叫弥留之际?”魏丰燕赶到学校大礼堂,找到我后问道。为什么一头猪不能假装聪明呢,是它过于老实吗?我回瞪着她,责备她笨得连门都进不去个家伙,不死等啥!魏丰燕噘着嘴狡辩:“你不瞅瞅阿尔巴尼亚那副灰相,粪堆里爬蛆,肉堆里也爬蛆,谁补不一样补,莫名其妙么。”我说:“人家江先生上吊也得找棵紫檀树,是你我把人家看随便了。”魏丰燕听不出我话中的感叹。她见我放下手中的营生——我正在挂横幅,下台阶,直出礼堂,就追着我问:“你尿憋了?”我说:“你尿才憋呢!一边儿二去!”
  撵走魏丰燕,直奔江老师家。推门进去,见江老师刚理了发,脖子后面剃得贼齐,在发根和晒黑的斑印间有一条白道,仿佛是白骨的接缝。我刚剪的刘海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穿着一件蓝衬衣,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穿着蓝衬衣的江老师精神了好多,他的蓝衬衣浆洗熨帖得不见一条乱褶,让我猜想他的衬衣一辈子也不会有汗渍吧?
  我坐下后发现玻璃板上有几张刮得相当平的糖纸,这让我喜出望外,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忙着把一张张玻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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