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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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物件,然后说我是全国评比得第一的败家子,无缘无故的,女儿家,送给生男人一怀抱的罐头,你是不是想男人啦?我劝你想想你的岁数再想男人,实在想飞媚眼就飞一个,给钱给物坚决不行。
“看今日之中国,何处无说教,”我边说边用手表演着,福儿奶奶盯着我说:“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好你个小侉子有男人了。” “您老得破箩筐一个,一说话就漏风。”福儿奶奶听我回嘴,精神立刻矍铄,审问我是不是跑到一队的羊圈里,趴在羊粪蛋上看了一天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哭得调门过高,吓得牧归的羊群不敢进圈,是不是?福儿奶奶见我噎着了似的不说话,继续说:“你这次回来回得家神不宁,灶神不安,自己浑身发瘫,一痴一呆就一整天,整个人就像鬼见了判子,魔症连连,奶奶问你:你去桑干河是不是在捞你自己?你爱上的男人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穿靴的,还是戴帽的?给你捎罐头的是不是他?”
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糟了,糟了,娃这傻烙铁和火好上了。”福儿奶奶捶胸顿足道。
入党申请表
秋季开学,我回到了喜城中学。
这天下午,我上街买文具,半道上和几位干部模样的人碰上了,他们向我打听喜城中学怎么走,我说:“跟我走吧。”其中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肉鼻头、厚嘴唇的男人问我:“你认识江远澜吗?”我一怔,胸部像在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晴天傍晚润湿的寒气那样空喘着。“是外调吗?”我问。“哪里,是特地向他来祝贺的。呶,这是省里来的陶处长和地区高教办的柴主任。”我转身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其中只有两个人朝我点头打招呼,那个叫柴主任的表情僵硬。我问黑框眼镜,“哎,”我用眼睛朝后一挤一甩,“他怎么脖子像石膏做的。”黑框眼镜猛朝我挤眼睛不做回答,却对我说:“喜城中学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大同城地下防空洞如何全面贯穿的问题悬而未决两年多,没想到江远澜拿根小树枝,在地上划了划,不到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我们此前请来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没人能拍胸脯说确定无误,这个江远澜不愧是省里的一号奇人。”
江老师做的“折叠浴缸”和“一分钱绿荫”的故事你们听说过吗?他们摇头。我说:“江老师一直在研究便携式折叠浴缸的设计和材料,捣鼓一年多了,全校都当笑料谈。”长着石膏脖子的柴主任插话道:“小同学,看来你对江远澜同志蛮了解的嘛!”“谁能了解他呀,他生下来就不是让人了解的那种人。”我没好气地说,谁料,柴主任却用激赏的口吻对他身边左右的人说:“一把锹之于一个园丁,看来喜城中学我们是来对了。”
且说且行,身上的汗还没走热,我们便来到了校长办公室。贾校长、张主任以为柴主任一行坐汽车来,便守候在迎暄门迎候,谁知柴主任一行坐火车来,两下里人走差了,故没接到。
原来在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下放到我们县当了教育局局长,故也前来接驾,柴主任又是从省里下放到地区的,一见面,大家握手寒暄,都说幸会,幸会,我们相逢在这里。接着,哈哈笑着,你请我让地进了校办公室。
我正要走,被郭局长叫住了:“哎,小侉子,去叫一下江老师,让他到这儿来,另外,你去打点水来,帮助接待接待。”
我先去打了开水,安顿好客人后,再来到江远澜家时,门虚掩着,江老师夜不闭户日不锁门,非但没让人奇怪,反而让人们觉得那屋子就应该没有一件神秘的东西和一件诱人的彩衣。只有我知道那是敞开绝望的房子:窗纸黑如榆树皮,窗台上摆着一排排空酒瓶子,门上贴着一个纸板,一个黑色的骷髅下面有一行红字:乙肝病区,谢绝入内。上前一步,我似乎听到江远澜在同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谈话,声音时轻时重,他甚至边踱步边思考地和那个朋友在探讨一个重要的、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声音进入了入迷思考的状态,时断时续,嘟嘟哝哝……我觉得奇怪,会有什么人造访?他会和谁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我推开了门。
屋中只有江远澜一人。
这是我和江远澜自大泉山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
霎间,他把我箍在他的怀里了。他紧紧地箍着我,憋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开始,我没敢挣,实在是被他箍得太紧了,我才挣的,没想,我越挣,他箍得越紧毫无任何思想准备的我嗷地叫了起来,就在他闪电般后退的同时,我一屁墩坐在了地上!
我不仅觉得面颊烫得烤人,而且还炸猪皮似的发起来,我双手狠狠地捏了捏脸蛋,呆怔片刻,双手捂住了脸。我的泪水从来没有流得这么酸楚和帅气,从来没有流得这么畏惧和漂亮,那些泪水从前生就憋攒下了,萧条至今,这次就是来毁灭一切的。
……我的面前送来微丝般秋的寒气,送来这小屋一景一物对我的熟悉,送来盖遍窗台的尘土气和煤烟气,送来赅博详备,全面切时的他的一音一语,送来热了剩菜剩饭后的一屋香气,送来煤火妖艳轻狂焚烧时的毕剥毕剥声,包括送来他对我明确的爱抚。我看到江老师双手抱着一个木棉枕头,面对面地蹲在我面前,他一边把枕头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顶,一边泪流满面地说:“垫一垫,垫一垫,当心凉了屁股!”
江远澜说话的时候,白炽灯跳了两下,灯丝还微微晃动起来,江远澜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并把我的手按在枕头上——江远澜的手冰凉!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说:“给,给你个枕头垫……垫屁股。”那笨蛋说的话,让我噗嗤笑后索性从他手上拽过枕头,垫在了屁股底下,说道还不赶快把我拉起来。我噘着嘴等着,但江远澜丝毫没有拽起我的意思,他喜悦得一头大汗,他的目光揭开了一层——蒙在过于崇高、人类难以理解的恐怖事物的帷幔,他说:“哭吧。”
我伸出手,不知是要抹去还是要抚摸他的泪水,我的手在他瘦削的脸上和他的泪水一道逗留,我甚至想把我的手隐匿在他的脸中,不再和他的泪水重逢,我用自己满是泪水的目光告诉他时,他像邮筒一样被动。我双手捧住了他的脑袋,他的眼皮犹如被微风吹着的山茱萸,急切、可怜又轻快地摇摆,他像闹觉的孩子一样啼哭,他说:“噢,噢。你……你……你怎么……”江远澜的胸腔被一股不由自主的情绪折磨得发出了嘶鸣,他一直克制的唏嘘,强烈的抽噎几乎都成了无法按捺的愿望,惟一的愿望。事实上,我的双手捂住的只是湿漉漉的脸,却无法挡住扑簌簌又流出来的泪水,我甚至急了,他的鼻沟嘴角让泪走成了线,好像连他自己也弄蒙了:这泪水流向何处,这泪水又是从何处流来。
……江远澜几乎像一筹莫展的欠债鬼一样和我对坐在地上,我的神情倒像是在和他促膝谈心或切磋弈技。我发现他屁股下面坐着一块煤,我弓起脚尖想去铲走那块煤,谁料,煤块太大,没铲走,却给了江远澜屁股一脚。“哎呦,”江远澜惊讶地看着我,他那又粗又密的睫毛上泪水还都在呢。“你……你,”我嗫嚅地说道:“你不觉得硌屁股吗?”说罢,我又用脚尖勾了勾那块煤。
江远澜闭上了眼睛,惟恐一旦睁开眼睛,他的屁股下面能生出鹅卵石或砖瓦。我站起来,把他的手勾到一起,拉起他来,我奇怪地问他:“你什么时候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江远澜惊醒般睁开眼睛,茫然而又困惑地注视着我,我吓得赶紧松开了手。那一霎,一切都恢复到了常态。
——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怎么能没怎么呢?
——没怎么就是没怎么!
——你总算来了。
……
——郭局长叫你,他在校长办公室等你呢,我突然想到了。
——你是……你是为郭局长来的?江远澜的神情一下子冷了。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走吧,你告诉郭局长,就说我死了,拜托!”江远澜的话冷若冰霜。他负气地抱着枕头,一边拍打着枕头上的尘土一边指着枕头上一圈又一圈的口水印子说:“你怎么偷偷在别人家睡觉,还流出口水?难道我晚上开多长时间的会,你就可以睡多长时间吗?你睡得够甜的啊!”江远澜情绪喜怒无常,说冷就冷,那一刻,我的心被刺了一下。可是,当我又看到江远澜沉郁憔悴的脸时,和蔼甚至乞求地对江远澜说:“你去嘛,求求你了,要不我怎么交差呀!”边说,边双手推着他的背向门口走去,江远澜的态度很坚决,但我也很坚决,突然,他的脸晴了,“你知道吗,基督诞生时,有牧童在吹笛子!”
我试图理解江远澜的言行,于是,我把江远澜的破窗户纸全撕了,跑到西街“聚吉祥”杂货店买来了最白的麻纸和一块枣木搓板,先将新窗纸糊上,然后跑到湖边,将江远澜的全套被褥、床单、枕巾都洗了,将他的家彻底收拾完后,还熬了山药蛋粉浆把他的床上用品都浆洗了一遍。忙乱之间,我忘记拆洗枕头套了,事实上我最想洗的就是那个枕头套,那个“罪行累累”的枕头套。
搁在窗台上的“舞美人”一个不少,经常会在幻觉中看到它们悠然、宁静地移动姿态在为江老师解闷,在蓬开的舞裙里真藏着神话中传说的能说出人秘密的一束麦穗,现在,“舞美人”争先恐后地告诉我:那个寒假,江远澜始终没能回到广东,他为没能给我买到合适的发箍懊恼不已,他甚至没从北京带回来一粒大米,以惩罚自己的笨拙。这个暑假,往返广东不到一周的时候,他几乎是专程驮运大米的驴子,精神恍惚地要么坐在米袋上发呆,要么独自一人孤坐湖边。心绪总像船一样摇晃不停的江远澜有好几次咚咚咚敲开韦老师家的门后,又急遽地逃走,由此惹来韦师母的一通漫长的咒骂……
不知道是忙活累了,还是这小屋原本就有奇特的魔法,只要走进来,一股顽强的困意就会顽强地到来,它会滴溜溜地在我眼皮上纠缠,非逼得我进入梦乡——我又趴在床上睡着了。
和江老师一齐回到小屋的还有郭局长,他是来取江老师所做的《关于大泉山水土保持情况数据库》资料的。“嘿,嘿,”郭局长摇了我好几下,我要么不睡,一睡便睡成死狗。他不解地看着站在他身后的江远澜:“这丫头怎么走哪儿睡哪儿?”“她……她是来补习的。”江远澜小声说道。
我被郭局长摇醒时,口水又流到了枕头上,我忙用袖口把它抹了,反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喝,江远澜你这屋子收拾得不错嘛。”郭局长的夸奖让江老师很尴尬,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小屋的变化,或者说他像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屋,挤进小门的宜人的和风吹拂着小桌上纷碎的小花,我用闲置在书桌上的一个竹笔筒做了花瓶,挂露的无名小花是从湖边采来的。江远澜仿佛是在寻找秋天最先投下的是哪一滴秋雨,他如猫科动物在自己的边界边巡视一样在小屋转了好几圈,他那充满质疑的目光和傻呆呆、摊开两手站在那里的样子逗得郭局长忍俊不住了:“老江,你怎么了?”“错了吧?”江远澜似乎是在征询郭局长的答复:“我们走错了吧。”
此前,对于江远澜的种种传闻郭局长都充耳不闻,他一直觉得喜城中学有江远澜,乃至一批江远澜的存在所具有的教育意义和模范作用就在于他们个个都忘我钻研:他们与精神的人及将要成为精神的人,构成一种类比,他们哺育给学生们的思想及思维方式,都是注入在下一代心田里的弥足珍贵的精神种子。设想,一旦获得合适的土壤,便会疯狂地生长……他们在自己的专业之外心悦诚服地以笨蛋或傻瓜自居,原来他们并不是为玄而玄,他们在生活中的抗智性的确玄得可以,玄得洒脱,眼见着出去再进来的功夫,家就认不得了,甚至还像狗拉屎,满屋转圈。
看到这阵势,我忙给郭局长倒了一杯开水,让开书桌,请他坐。郭局长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1965年的《数学学报》,翻开问:“这篇《马尔可夫过程的零壹律》你看了没有?”“看是看了,”江远澜说,“只是用功尚勤、所获无多。”郭局长说:“或许今日数学的不毛状态是全球性的?恐怕不仅仅是你我赶上了数学的贫瘠年代……”
郭局长把风衣脱了,拿出来要和江远澜长谈的架势,因为江老师并不同意郭局长的说法,他认为一个数学工作者的天职就是用毕生的精力投入到研究中去,他说数学不是苹果树,没有大年小年之分。我悄悄退到门口,正欲离开,门突然打开了,魏丰燕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她大声嚷着:“快,石老师叫你!咳,唉,还愣着干啥呀,快去呀!石老师病得快不行了。”魏丰燕一手拽住我,一手拽上江远澜,于是,我们甩下郭局长,谁都来不及多想,直奔石磊磊家去了。
在大泉山,庄稼重把地委王局长诱到山旮旯里,打得王局长满地找牙的事情没有一个目击者。王局长从山坳里钻出来时,对贾校长说他和金钱豹搏斗了半个时辰,他浑身挂彩,伤势是很严重的。贾校长亲自护送王局长回大同,此后,有关王局长伤情便无人知晓了。 这学期开学,庄稼重老师不见了,再一打听,说是调到孙仁堡村当小学老师去了。庄稼重老师临别喜城中学时,在校门口收发室小得像一张羔皮的黑板上写道:“宁可埋之浮尘,不可投诸匪类。”有消息说庄稼重老师还没到孙仁堡村就被逮走了,更有消息说庄稼重老师变成了喜城县内最高山——六棱山的羊精。
喜城中学的老师们一直把自己喻为无主的羊群,谁来撵羊,谁来捉羊,谁来放羊,谁来宰羊,似乎没有人集中精力去考虑这个问题,更没有人用耐心和热忱去解决这个问题。喜城县委武装部长带着两个手下的人跑到桑干河用手榴弹炸鱼时,在打捞起白花花死鱼的同时,还打捞上来两具白花花的尸体,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脖子各用一根铅笔芯细的羊皮绳死死缠绕,浑身上下连一根布丝儿都没有。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死者必定是阿琪和小程老师!我甚至想象得出小程老师掩人耳目特别让我为他送行之后是如何在聚乐山小站下车,如何沿着当初我带他去打石鸡的小路直奔桑干河,和阿琪汇合……
事实上,我的想象非常局限。人武部长找来法医做尸体认定时发现:女尸死亡的时间要比男尸死亡的时间早一个多星期,也就是说男尸是在女尸死后一个多星期之后把自己和女尸绑在一起,再次沉入桑干河的。水性极好的男尸临死之前喝了大量的白酒。
赵天尧又来到喜城中学,他说喜城中学是全县非正常死亡的大户,询问贾校长又有谁没出事。赵天尧从校长室出来,匪夷所思地找到了我,实际上也就是秋季开学的第二天一早,我的目光一直盯着赵天尧脚上的那双奶油色羊皮凉鞋,他用牧师般平静的口吻询问我小程老师的情况时,我说:“这事你应该去问杨美人同学。”赵天尧又拿出了公安嘴脸:“正是杨美人说你和小程老师的关系非同一般!你有没有借自行车给小程老师?”“有,有,今日中国满大街的赵高,浦志高!”我压低舌头的咒骂赵天尧听到后很兴奋:“这么说,你承认小程老师和你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