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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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原道:“真正
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
”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
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
。”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
们同声笑了起来。
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送她回去
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
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群西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
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头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
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
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
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
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
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
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
原便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双
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来的?”柳原点点头
。
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荑妮把一
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
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
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
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
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
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
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她到上海去过么
?”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
那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
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
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
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样
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
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
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
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
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
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
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
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
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
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
,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
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
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
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
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
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
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嗤
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
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
道:
“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
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
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
,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
。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
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
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
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
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
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
,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
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
,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
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
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
”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
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袖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
。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
,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呆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
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
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
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
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
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说过的,
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账,因此流苏决定替人家节省一点
,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
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
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
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个桌子坐下。
石阑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
。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么伟丽。柳原问道:“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么玩?”流
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
“他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苏前
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自由了一
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共汽车,到了中
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全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不
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
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苏笑道:“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
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
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
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
里看着。流苏道:“有什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
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
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
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
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
道:
“做什么?”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
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
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
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流
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
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谛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
”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
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
”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
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
。”流苏道: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
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
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
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
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思豪酒店
,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
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
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
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
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也无妨,因
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流苏
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
。”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
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地响。人身上的
水份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
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
道:“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
道:
“哎呀,让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劈劈啪啪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
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
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
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又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了旅馆里
,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
黑荑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荑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流苏本
来天天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
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借口,用不着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伞
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约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也该回来了,她便坐
在廊檐下等候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栏杆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
,石绿的荷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