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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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廊檐下等候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栏杆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
,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上滑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航行
的声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荑妮被他搀着,却是
够狼狈的,裸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
伞,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荑妮说了几句话,萨黑荑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掏出手
绢子来不住地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来道:“前两
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原道:“这天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
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
说着,萨黑荑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
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着栏杆,远远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
上涂着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
”流苏道:“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
”流苏抿着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
你头上呀!”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噗嗤一笑。隔了
一会,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柳原笑道:
“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
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撑不住放声
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胺着:他使
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
拣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
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
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
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
谁可抱怨。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着。徐太太已经在
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人家一个多月,再要长
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
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
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
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
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
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
“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
,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
流苏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
“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给你听: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
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
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
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
!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
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
“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
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
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
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啪的一声把耳机掼下了,脸气得通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
!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
头发梢也刺恼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
的铃铃”声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
流苏突然觉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
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
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
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
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
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
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
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么迫切地想念
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照常的
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做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
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夜深还到海岸上
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的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
”。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
不知道怎么想着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
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呢!”
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
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
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
!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得到她。既然他
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去。
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反正已经耽搁了,再耽搁些
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苏知道他还是一贯政策,唯恐众人不议论他们俩
。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苏盘算着,即使他
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见他们
俩正打得火一般的热,忽然要拆开了,诧异非凡,问流苏,问柳原,两人虽然异口同声的为
彼此洗刷,徐太太哪里肯信。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
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
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没有下车。白公馆里早有了耳报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
范柳原实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分明是存心要丢白
家的脸。
流苏勾搭上了范柳原,无非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来了,显
然是没得到他什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
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
了她也还污了刀。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
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奶奶们兴奋过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时发不出话来。大家先议定了
:“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分头去告诉亲戚朋友,逼他们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再向亲友们一
个个的探口气,打听他们知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觉得到底是瞒不住,爽性开诚
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他们忙着这各种手续,也忙了一秋天,因此迟迟
的没向流苏采取断然行动。流苏何尝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更不比往日。她和这家庭早是
恩断义绝了。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
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
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
价,否则他更有了借口。拒绝和她结婚了。因此她无论如何得忍些时。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从香港来了电报。那电报,整个的白公馆里的人都传观过
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
妥。”
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她就这样的下贱么?她眼里掉
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她已经老
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离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
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然,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
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
—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细雨迷镑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
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
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间。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在浴室里
晚妆既毕,熄了灯出来,方才记起了,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置在床头,只得摸着黑过来,一
脚绊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没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
人笑道:“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会,问道:“你来做什么?”柳原道:“我
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
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
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
,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了,夹钗叮零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网子,把
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拧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柳原已经光
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
性。然而两方而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
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
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
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第二天,他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她要求他带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说那是
不可能的。他提议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个一年半载,他也就回来了。她如果愿
意在上海住家,也听她的便。她当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离他们越远越好。独自留
在香港,孤单些就孤单些。问题却在他回来的时候,局势是否有了改变。那全在他了。一个
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柳原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
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
他果真带着热情的回忆重新来找她,她也许倒变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
,一转眼就憔悴了。总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
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
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们一同在巴而顿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个广东女
佣,名唤阿栗,家具只置办了几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该走了。其余的都丢给流苏慢慢的去收
拾。家里还没有开火仓,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苏送他上船时,便在船上的大餐间里胡乱的吃
了些三明治。流苏因为满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几杯酒,被海风一吹,回来的时候,便带着三
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厨房里烧水替她随身带着的那孩子洗脚。流苏到处瞧了一遍,到一处
开一处的灯。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粘粘的指尖
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
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
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以飞到天
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间太空了,她不能
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灯泡。
她走上楼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绝对的静寂。她累得很,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
他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