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其他电子书 > 张爱玲文集第2卷 >

第12章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12章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2卷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灯泡。

  她走上楼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绝对的静寂。她累得很,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
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高兴。他走了,倒
好,让她松下这口气。现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惜的人,可爱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
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
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好容易远
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

  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种种的责任,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
,不露面的,她应该躲着人,人也应该躲着她。清静是清静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没有旁
的兴趣。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
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持家”罢,根本无家可持,看管孩
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了钱操心。她怎样消磨这以后
的岁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戏?然后渐渐地姘戏子,抽鸦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她突
然站住了,挺着胸,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
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么?楼上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
,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的空
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一
路扑秃扑秃关着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
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谁都
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而顿道,哪里知道什么。等到阿栗从左邻
右舍探到了消息,仓皇唤醒了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阶段。巴而顿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
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地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
“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
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来风
,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为全城装有电话
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作避难的计划。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了,
可是那边铃尽管响着,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经匆匆出走,迁到平靖一
些的地带。流苏没了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了。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营
营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的螺旋
电器,直挫进灵魂的深处。阿栗抱着她的哭泣着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状
态,左右摇摆着,喃喃唱着呓语似的歌曲,哄着拍着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
一声,“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抱着孩
子就往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问道:“你上哪儿去?”阿栗道:“这儿
蹲不得了!我——我带他到阴沟里去躲一躲。”流苏道:“你疯了!你去送死!”阿栗连声
道:“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么一个——死不得的!阴沟里躲一躲”流苏
拼命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闯出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
,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
在里面了。

  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还活首。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影子。她
挣扎着爬起身来,去找阿栗。

  一开门,阿栗紧紧搂着孩子,垂着头,把额角抵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人是震糊涂了
。流苏拉了她进来,就听见外面喧嚷着说隔壁落了个炸弹,花园里炸出一个大坑。这一次巨
响,箱子盖关上了,依旧不得安静。继续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盖上用锤子敲钉,捶不完地
捶。从天明插到天黑,又从天黑捶到天明。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觉
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
,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
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得听了。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干,精神渐渐衰弱下来,每一个呼
啸着的子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卡车,意外地在门
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
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
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着急,别着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
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
:“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得很丰富。”流苏
道:“你的船”柳原道:

  “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来接你的,叫不
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流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
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嘱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
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着黄绿色油布篷,一路颠簸着,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
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
,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节么?
”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
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着军队,他们仍
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着给兵吃的。除了罐
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麸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
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得大家奄奄一息。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众人容
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着玻璃门,门前堆着沙袋,英国兵就在那里架
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一还敬。隔着棕榈树与喷水
池子,子弹穿梭般来往。

  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
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啪啪
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
,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
,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
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
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
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是红土崖
,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炸裂的坑,满坑的
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
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
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
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
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
。”柳原走得热了起来,把大衣脱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
给你拿着。”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了
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缓地暗了
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巨大的蓝影子里。
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的,山阳的是黑烟——然而太阳只是悠悠
地移过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

  穿堂里满积着尘灰与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
斜大张口躺着她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
。流苏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贱
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了许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
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去得仿佛很仓促
。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农,多半没有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一切。柳原帮着她大声唤
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整顿房屋
,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断,自来水却没有
。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
。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
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又学会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鱼。他们对于
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力的撙节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
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到了晚上
,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
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
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
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
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找着
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
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
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
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
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
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
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着萨黑荑妮公主。萨黑荑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子胡乱编
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度式七宝嵌花纹皮
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们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苏
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愿意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
高兴地跟了他们一同回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
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

  她有许久没有吃饱过。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
呢!”萨黑荑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
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荑妮吻了他
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一次蚝汤。萨黑荑妮
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
:“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
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
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
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

  “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前只是一片空灵——
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瓷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
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现在你
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流苏嗔
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
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
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
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1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