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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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顾自搬到
安全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柳原办了酒菜,补请
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的。四奶
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
,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
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
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
,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
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
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一九四三年九月)
金 锁 记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
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
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
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
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
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
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赶赶咐咐的声音,猜着有人起来解手,翻过身去,果见布帘子
一掀,一个黑影趿着鞋出来了,约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双,便轻轻叫了一声“小双姐姐”。
小双笑嘻嘻走来,踢了踢地下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
她把两手抄在青莲色旧绸夹袄里,下面系着明油绿裤子。凤箫伸手捻了捻那裤脚,笑道
:“现在颜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
下江人时兴的都是素净的。”小双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哪比得旁人家?我们老太
太古板,连奶奶小姐们尚且做不得主呢,何况我们丫头?给什么,穿什么——一个个打扮得
庄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铺上,拣起凤箫脚头一件小袄来,问道:“这是你们小姐出
阁,给你们新添的?”凤箫摇头道:
“三季衣裳,就只外场上看见的两套是新制的,余下的还不是拿上头人穿剩下的贴补贴
补!”小双道:“这次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可委屈了你们小姐!”凤箫叹道:“别
提了!就说省俭些罢,总得有个谱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我们那一位,嘴里不言语,心
里岂有不气的?”小双道:“也难怪三奶奶不乐意。你们那边的嫁妆,也还凑合着,我们这
边的排场,可太凄惨了。就连那一年娶咱们二奶奶,也还比这一趟强些!”凤箫愣了一愣道
:“怎么?你们二奶奶”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
”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起那
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
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吗
这么见外呀?”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
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
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
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
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
“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
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
二爷。”
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
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
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
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
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
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
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
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
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
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
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
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
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
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
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
“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
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
似的花钱。欠了公帐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
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
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
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
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
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
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
么!”
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赳赳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
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
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
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
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
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
,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
。”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
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
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
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
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地“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
:
“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
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地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
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
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
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
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
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
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
,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
,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怪
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
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
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
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
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
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
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
,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仙笑道:
“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
“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
。”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
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
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
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
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
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
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
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
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
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避讳,现
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着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
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
,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
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
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
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
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养
的比这个足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
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觉无趣,踅到阳台上来,拎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
抖,搭讪着笑道:“哟!小姐的头发怎么这样稀朗朗的?
去年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该掉了不少罢?”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
掉两根头发,也要你管!”七巧只顾端详她,叫道:“大嫂你来看看,云姐姐的确瘦多了,
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
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出头来道:“云妹妹,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脚,打帘子
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盘从起坐间里穿了过去,里面的
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只听见
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赶咐颤动。老太太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众人退了出
来,云泽背地里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过瘾去,还挨在里面做什么?”玳珍道:“想是有
两句私房话要说。”云泽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她的话,老太太哪里听得进?”玳珍冷笑道
:“那倒也说不定。老年人心思总是活动的,成天在耳边絮聒着,十句里头相信一两句,也
未可知。”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来,虽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谈话,
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
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
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
“妹妹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泽甩
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