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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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可闯出祸来了!”兰
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
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你瞧,这算什么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
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己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
了过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
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
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
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人也变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
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的,造这样的
谣言!”
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为她是
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不
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
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
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
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有湿眉毛
,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
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里头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说话?”兰仙道:“二嫂。”季泽抿着嘴
摇摇头。兰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面
,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
来吃。兰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诚孝敬你的么?”正说着,七巧掀着
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
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笑道:“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
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
,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
常时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
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
:
“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
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
泽笑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
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
“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
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
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
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
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
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
子的。”便唤:“小双!榴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
铰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
泽道:“她跟我生了气么?”季泽笑道:“她干吗生你的气?”七巧道:“我正要问呀——
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
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帐上的钱罢了
。”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
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
要你当心你的身子。”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
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季泽
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
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
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
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
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
”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
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
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
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
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
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我走就是了。
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
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餇了餇脸,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卫护你二哥!”季泽
冷笑道:
“我不卫护他,还有谁卫护他?”七巧向门走去,哼了一声道:
“你又是什么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怎样荒唐,单只在这屋
里老娘眼睛是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
”季泽笑道:“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
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
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
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
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
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
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
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
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仿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临走还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
巧神志还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门,她方才醒了过来,只得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
走了进来,她便夹脚跟出来,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强一笑道:“你的兴致越发好了
!”又望了望桌上道:“咦?
那么些个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别人,准是三弟。”
七巧倚着桌子,面向阳台立着,只是不言语。玳珍坐了下来,嘟哝道:“害人家剥了一
早上,便宜他享现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壳,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
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钱上头何尝不是一样?一味的叫咱们
省,省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这口气!”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
可没有办法。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见得不去。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七巧觉
得她话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讥,小双进来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奶奶,舅
爷来了。”七巧骂道:“舅爷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么着?蚊子哼
哼似的!”小双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语。玳珍道:“你们舅爷原来也到上海来了。咱们这儿
亲戚倒都全了。”
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许他到上海来?内地兵荒马乱的,穷人也一样的要命呀!”她在
门槛上站住了,问小双道:“回过老太太没有?”小双道:“还没呢。”七巧想了一想,毕
竟不敢进去告诉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个人来的?”小双道:“还有舅奶奶,拎着四只提篮盒。”玳
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费了他们。”
小双道:“大奶奶不用替他们心疼。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
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别那么缺德了!你下去罢。
她娘家人难得上门,伺候不周到,又该大闹了。”
小双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楼梯口盘问榴喜老太太可知道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
呢,三爷趴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问是谁,三爷仔细看了看,说不知是不
是曹家舅爷,老太太就没追问下去。”七巧听了,心头火起,跺了跺脚,喃喃呐呐骂道:“
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
我抬过来?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灵前磕
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说,一面下去了。
她那间房,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地。她一掀帘子,
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酥盒子卸了下来,检视下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来
。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弯着腰看着。七巧止不住一阵心酸,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套
子上,纷纷落下泪来。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抢步上前,两只手捧住她一只手,连连叫着
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钮扣,解了又
扣上,只是开不得口。
她嫂子回过头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见了妹妹的面,
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七巧颤声道:“也不怪他没有话——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又向
她哥哥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
也不顾我的死活!”曹大年道:
“这是什么话?旁人这么说还罢了,你也这么说!你不替我遮盖遮盖,你自己脸上也不
见得光鲜。”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
今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来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
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
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心坎儿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来,急得她嫂子直摇
手道:“看吵醒了姑爷。”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纱帐子。七巧的嫂子
又道:
“姑爷睡着了罢?惊动了他,该生气了。”七巧高声叫道:“他要有点人气,倒又好了
!”她嫂子吓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别!病人听见了,心里不好受!”七巧道:“他心
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吗?”她嫂子道:“姑爷还是那软骨症?”七巧道:
“就这一件还不够受了,还禁得起添什么?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其实还不
就是骨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时候也坐起来一会儿么?”七巧哧哧的笑了起来道
:“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
她嫂子一时想不出劝慰的话,三个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顿脚道:“走罢,走罢,你们
!你们来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过。我禁不起这么掀腾!你快给我走!
”
曹大年道:“妹妹你听我一句话。别说你现在心里不舒坦,有个娘家走动着,多少好些
,就是你有了出头之日了,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
狼似虎的,哪一个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个帮手。将来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儿的时候
多着呢。”七巧啐了一声道:
“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
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不迟。”
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钱还没到我手里,你来缠我做什么?”大年道:“远迢迢赶来看你,
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走!我们这就走!
凭良心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
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
七巧道:“奶奶不胜似姨奶奶吗?长线放远鹞,指望大着呢!”
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妇拦住他道:“你就少说一句罢!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呢。将来姑
奶奶想到你的时候,才知道她就只这一个亲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妇整理了提篮盒,拎起
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嘴里虽
然硬着,煞不住那呜咽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憋了一上午的满腔幽恨,借着这因由尽情发
泄了出来。
她嫂子见她分明有些留恋之意,便做好做歹劝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搀半拥把她引到花梨
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渐渐收了泪。兄妹姑嫂叙了些家常。北方情形还算平靖,曹家
的麻油铺还照常营业着。大年夫妇此番到上海来,却是因为他家没过门的女婿在人家当帐房
,光复的时候恰巧在湖北,后来辗转跟主人到上海来了,因此大年亲自送了女儿来完婚,顺
便探望妹子。大年问候了姜家阖宅上下,又要参见老太太,七巧道:“不见也罢了,我正跟
她怄气呢。”大年夫妇都吃了一惊,七巧道:“怎么不淘气呢?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我要
是好欺负的,早给作践死了,饶是这么着,还气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来
还抽烟不抽?倒是鸦片烟,平肝导气,比什么药都强,姑娘自己千万保重,我们又不在跟前
,谁是个知疼着热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