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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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关情,她扭身站着,头发乱蓬蓬的斜掠下
来,面色黄黄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个小手合在颊上。刚才
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没有鞋的一只脚便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振保只来得及
看见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迹,她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是打错了的,娇蕊站立不牢,一
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还按着电话机。振保这方面把手搁在门钮上,表示不多谈,向她
点头笑道:“怎么这些时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
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开口,先抢着说了,也是一种自卫。无聊得很,他知道,可是
见了她就不由得要说玩笑话——是有那种女人的。
娇蕊笑道:“我有那么甜么?”她随随便便对答着,一只脚伸出去盲目地寻找拖鞋。振
保放了胆子答说,“不知道——没尝过。”娇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还是没找到,振保看不
过去,走来待要弯腰拿给她,她恰是已经踏了进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来,无缘无故略有点悻悻地问道:“今天你们的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娇蕊道:“大司务同阿妈来了同乡,陪着同乡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却又笑
道:
“一个人在家不怕么?”娇蕊站起来,踏啦踏啦往房里走,笑道:“怕什么?”振保笑
道:“不怕我?”娇蕊头也不回,笑道:
“什么?我不怕同一个绅士单独在一起的!”振保这时却又把背心倚在门钮上的一
只手上,往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样子。他道:“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娇蕊笑道:“真
的绅士是用不着装的。”她早已开门进去了,又探身过来将甬道里电灯啪的一关。振保在黑
暗中十分震动,然而徒然兴奋着,她已经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妨事的,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
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想到玫瑰,就想
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这样又过了两个礼拜,天气聚然暖了,他没穿大衣出去,后来略下了两点雨,又觉寒飕
飕的,他在午饭的时候赶回来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却不看见。他寻了
半日,着急起来,见起坐间的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看见他的大衣钩在墙上一张油
画的画框上,娇蕊便坐在图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香烟吸。振保吃了一惊,连忙退出
门去,闪身在一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来娇蕊并不在抽烟,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
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
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
那只。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也还是迷
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
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
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
。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的言语无味,面
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
那里弹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滋》。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
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
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
,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
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
琴谱,有意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
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凳
上,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戛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
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
两样罢?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点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
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
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
,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么不是无耻的?他这女
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
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许多倍,那惊人的重
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么?每
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
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
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的一
笑,背着手走到窗前,往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
保起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
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
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匝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
“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看不起我。”她
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么?有一点两样么?”振保道:“当然两
样。”可是他实在分不出。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
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一的纺织工程师。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
像老是忙得不抬头。外国上司一迭连声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额前披下的一
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上也晃着一抹流光。他喜欢夏天
,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皱纹,肘弯,腿弯,皱得像笑纹。中国同
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
孩子很会做事呢。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
明的。我爱你——知道了么?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
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
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着,微笑里有谦逊,像是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
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
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同娇蕊在一起,好像
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长大的大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
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
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
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
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
夜。”那到底不算数。
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在想着,等他回来了,怎么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
,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
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
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亏。”以生意人的
直觉,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
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里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
:“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么这么高兴,娇蕊道:“你不是喜欢我穿规
规矩矩的中国衣服么?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
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
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
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说:“好呀。”又道:“有车子就去
。”
振保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
,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
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
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
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
“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
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方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
“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的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
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
的,驼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
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
,眼珠也像是淡蓝磁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凋凋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
:“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
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
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经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
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
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
红嘴唇,不大做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
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
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
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
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
。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没有准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
倦与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
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是“从
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份,应当显得端凝富态。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的矜持地微笑着
,如同有一种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梦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
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之外
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
,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
”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
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
然微笑着,心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们,振保道:“
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里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
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
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回,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报上可有什么新闻。振保递给她看,她是老
花眼,拿得远远地看,尽着手臂的长度,还看不清楚,叫艾许小姐拿着给她看。振保道:
“我本来预备请王太太去看电影的。没有好电影。”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
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
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
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一笑,随后又懊悔,仿佛说话太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
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
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姓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
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