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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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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张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儿一上一下轻轻震荡,格林白格
先生顺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讪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来给毛先生看,毛耀球买了一盒,又问拜耳健身
素现在是什么价钱,道:“我有个朋友,卖了两瓶给我,还有几瓶要出手,叫我打听打听市
价。”格林白格太太转问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们是新搬到的么,这地方?很好
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

  “是的,地段还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
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静,你们这里。明天我来替你们工作。”格林
白格太太也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事么?你自己开着很大的铺子。——不是么?你们那里
卖的是各种的灯同灯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马马虎虎。现在这时候,
靠着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还亏得一个人还活动,时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没出来了
,生了一场病。医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干练地说一声“对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开他的藤椅。毛耀球
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显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一双手
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黄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
兽。他说:“怎么的?你们这种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潆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潆
珠道:“你去帮他磅一磅。”潆珠摆着满脸的不愿意,走了过来,把滑钮给他移到均衡的地
方,毛耀球道:“谢谢!”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潆珠疑心他根本就没
看清楚是几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问道:“多少?”他道:

  “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时候,潆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
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点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来了,总是走过就进来磅一磅。看着他这样虎头虎脑的男子汉,这样地
关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帮着他磅,她带着笑,有点嫌烦地教他怎样
磅法,说:“喏!这样。”他答应着“唔,唔”只看着她的脸,始终没学会。

  有一天他问了:“贵姓?”潆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

  “匡小姐,真是不过意,一次一次麻烦你。”潆珠摇摇头笑道:

  “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这样忙!”潆珠道:

  “也还好。”耀球道:“你们是几点打烊?”潆珠道:“六点。”耀球道:“太晚了。
礼拜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么?”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
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
漠的神气。

  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都是抱着胳膊,肘
弯压着玻璃,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潆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脚。毛耀球道:“有好一点的化妆
品么?”老板娘道:“这边这边。”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
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点东西,真正一点小意思。”
潆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

  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
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
点,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潆珠再三推卸,追到门口去,一定要还给他,在大门外面,西
北风里站着,她和他大声理论,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这样客
气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他说:“匡小姐,你这样我真难为情的了!送这么一
点点东西,在我,已经是很难为情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而且我带回去又没有什么
用处,买已经买了,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潆珠只是翻来复去地说:“真的我要生气了
!”耀球听着,这句话的口气已经是近于撒娇,他倒高兴起来,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回
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们药房里来,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把市民证也掏了出来
,立刻被耀球抢了去,拿在手中观看。潆珠连忙去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还有“
年龄:十九岁”。潆珠道:“像个鬼,这张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他
倚在柜台上,闲闲地道:“匡小姐,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你可高兴去?”潆
珠道:“这么冷的天,谁到公园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间里光
线倒是很好的,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好像太随便。我对匡小姐,
实在是非常尊重的。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很少”潆珠低着头,手执着市民
证,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把稀皱的钞票摊平了,移
到上角,盖没她那张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这个姿势真好——真的,几时同你
拍照,去!”潆珠却也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

  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我家里有一张照,一排站着几个人,就我拍得顶坏!”他还没看
见她打扮过呢!打扮得好看的时候,她的确很好看的。这个人,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
他有关,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损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给我看的呵!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她却又多方留难,笑道
:“贴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家里人看着,滑稽口伐?”耀球道:“偷偷
地撕下来好了。”他再三叮嘱,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要。
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他拿在手里,郑重地看着,照
里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绢花,顶着缎结。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给我了!”潆珠又急
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还我!”

  争执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门外。门前过去一辆包车,靠背上插了一把红绿鸡毛
帚,冷风里飘摇着,过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来来往往
的男女老少,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楼头的水管子上
,滴水成冰,挂下来像钉耙。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
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潆珠她因为有个
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望,
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接
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
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
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卷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
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个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
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
——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
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头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地把照
片还我。”她偏过身子,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然
而她现在不感到难受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
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
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口”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
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很,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
,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辈
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需
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
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去了,你
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
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要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
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

  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片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
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

  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就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
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
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
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
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
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你要我等多少时候
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
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地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
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球道:“真的,让我
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道
:“当然,现在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
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有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
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过
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套
,破洞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
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他
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子
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
眉说,“天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阴死了!老
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朋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
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道
:“他自己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们
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很!


  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
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
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
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
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
“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

  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办
,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太冤枉!这人据他自
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生都还没有饭吃呢,
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像”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弟妹们,现在她们
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买了吃的回来。

  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来,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
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性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
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那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
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
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直不让人说不
,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烦
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粘缠个不完!”
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反而显得
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和气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过他?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
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
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
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
现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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