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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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书垫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书一抽,不想那小藤书架往前一侧,
一瓶香水滚下来,泼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嗳呀,怎么了?”他赶过来
,掏出手绢子帮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红着脸扶着书架子,道:“真要命,我这么粗心!
”她换了本书把书架垫平了,连忙取过扫帚,把玻璃屑扫到门背后去。宗豫凑到手帕上闻了
一闻,不由得笑道:“好香!我这手绢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个纪念。”家茵也不做声
,只管低着头,把地扫了,把地下的破瓶子与那本书拾了起来。宗豫接过书去,上面溅了些
水渍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却被家茵夺过信笺,道:“嗳,不,我要留着。
”宗豫怔了一怔,道:“怎么?你——想到厦门去做那个事情么?”家茵其实就在这几分钟
内方才有了一个新的决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来。打碎的那瓶香水,虽然已
经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气倒更浓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来看了看,将它倚在窗台上站住
了,顺手便从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来插在里面。家茵靠在床栏杆上远远地望着他,两手反
扣在后面,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盖上的一张报纸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阅,道:“国泰这张电影好像很好
,一块儿去看好么?”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这是旧报纸。”宗豫“哦”了一声,自己
也笑了起来,又道:“现在国泰不知在做什么?去看五点的一场好么?”家茵顿了顿,道:
“今天我还有点儿事,我不去了。”宗豫见她那样子是存心冷淡他,当下也就告辞走了。
她撕去一块手帕露出玻璃窗来,立在窗前看他上车子走了,还一直站在那里,呼吸的气
喷在玻璃窗上,成为障眼的纱,也有一块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阵抹,正看见她父
亲从弄堂里走进来。
虞老先生一进房,先亲亲热热叫了声:“家茵!”家茵早就气塞胸膛,哭了起来道:“
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们家去胡说一气”他拍着她,安慰道:“嗳哟,我是你
的爸爸,你有什么话全跟我说好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干什么呢?夏先生人多好!
”家茵气极了,反倒收了泪,道:
“你是什么意思?”虞老先生坐下来,把椅子拖到她紧跟前,道:
“孩子,我跟你说——”他摸了摸口袋里,只摸出一只空烟匣,因道:“嗳,你叫他们
底下给我买包香烟去。”家茵道:“人家的佣人我们怎么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
什么要紧?”
家茵道:“住在人家家里,处处总得将就点。”虞老先生道:
“不是我说你,有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搬去呢?偏要住这么个穷地方,多受憋啊!”家
茵诧道:“搬哪儿去呀?”虞老先生道:
“夏先生那儿呀!他们那屋子多讲究啊!”家茵道:“你这是什么话呢?”虞老先生笑
道:“嗳呀,对外人瞒末,对自己人何必还要——”家茵顿足道:“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虞老先生柔声道:“好,我不说,我不说!我们小姐发脾气了!不过无论怎么样,你托这
个夏先生给我找个事,那总行!”
正说到这里,房东太太把家茵叫了去听电话。家茵拿起听筒道:“喂?哦,是夏先
生吗?啊?现在你在国泰电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么没有声音了?
”她有点茫然,半晌,方才挂上电话。又愣了一会,回到房里来,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
向她父亲说:“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有点事情,你回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
生找事,那是绝对不行的。你这两天搅得我心里乱死了!”
虞老先生神色沮丧,道:“噢,那么我在这儿再坐会儿。”家茵只得说:“好罢,好罢
。”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东张西望,然后把抽屉全抽开来看过了,发现一盒衣
料,忽然心生一计。他携着盒子,一溜烟下楼,幸喜无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又进来,来
到房东太太的房间里,推门进去,笑道:“孙太太,我买了点儿东西送你。我来来去去,一
直麻烦你——不成敬意!”房东太太很觉意外,笑得口张眼闭,道:“嗳哟,虞老先生,您
太客气了,干吗破费呀!”虞老先生道:“嗳,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
本人从牙缝里“咝”吸了口气,攒眉笑道:“我有点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孙
太太道:“只要我办得到,我还有什么不肯的么?”虞老先生道:
“因为啊,不瞒你孙太太说,我女儿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时,本来你什么都知道的;我知
道你是好人,也不会说闲话的。不过你想,弄了这么个夏先生常跑来,外人要说闲话了!女
孩子总是傻的,这男人你是什么意思!我做父亲的不到上海来就罢,既然来了,我就得问问
他是个什么道理!”孙太太点头,道:“那当然,那当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闹
,就跟他说说清楚。他要是真有这个心,那么就趁我在,就把事情办了!”孙太太点头不迭
,道:“那也是正经!”虞老先生道:
“我想请你看见他来了就通知我一声。他什么时候着来,我女儿总不肯告诉我。”孙太
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赶到戏院里,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在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
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看见她,微笑着迎上前来,家茵道:
“怎么你只说一个地点时间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不能够来。不来,
又怕你老在这儿等着我。”宗豫笑道:
“我就是怕你说你不能够来呀!”家茵笑道:“你这人真是!”
他引路上楼梯,道:“我们也不必进去了,已经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么你为什
么要约在戏院里呢?”宗豫道:
“因为我们第一次碰见是在这儿。”二人默然走上楼来,宗豫道:“我们就在这儿坐会
儿罢。”坐在沿墙的一溜沙发上,那里的灯光永远是微醺。墙壁如同一种粗糙的羊毛呢。那
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种魅艳的荒凉。宗豫望着她,过了一
会,方道:“我要跟你说不是别的——昨天听你说那个话,我倒是很担心,怕你真的是想走
。”
家茵顿了一顿,道:“我倒是想换换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离开上海,是不是?
”家茵道:“是的。我觉得,老是这样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问,道:“为
什么?
我倒劝你还是待在上海的好。”有个收票人看他们一谈谈了有三刻钟,不由得好奇起来
,走过去,仿佛很注意他们。宗豫也觉得了,他做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了看手表,大声道:
“嗳呀,怎么老不来了!不等他了,我们走罢。”两人笑着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来看她,道:“你没想到我这时候来罢?我因为在外边吃了饭,时
候还早,想着来看看你。不嫌太晚罢?”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刚吃了晚饭呢。”她把
一盏灯拉得很低,灯下摊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么呢?”
家茵笑道:“起课。”宗豫道:“哦?你还会这个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旧的线装本
的课书拿起来翻着,带着点蔑视的口吻,微笑问道:“灵吗?”家茵笑道:“我也是闹着玩
儿。从前我父亲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亲等他,就拿这个消遣。我就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
。”宗豫坐下来弄着牌,笑道:“你刚才起课是问什么事?”家茵笑道:“问哪?问将
来的事。”
宗豫道:“那当然是问将来的事,难道是问过去?你问的是将来的什么事?”家茵道:
“唔不告诉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许可以猜得着。让我也来起一个好
不好?”家茵道:“好,我来帮你看。你问什么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
你。说不定我们问一样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说的排成一条长条。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
:“哟,挺好,是上上,再来,要三次——嗳呀,这个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经心慌起
来,带笑叮嘱道:“得要诚心默祷,不然不灵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盘上的洋火盒里斜
斜插着的一枝香,笑了起来道:“你真是诚心,还点着香呢!”香已经捻灭了,家茵待要给
他点上,宗豫却道:“不用了。这也是一样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枝香烟插在烟灰盘子里
。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嗳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道:“不管
!看看它怎么说。”宗豫翻书,读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月
镜花空中楼阁。”家茵轻声笑道:“说得挺害怕的!”宗豫觉得她很受震动,他立刻合上了
书,道:“相信当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来。
宗豫过了一会,道:“水开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炉子上搁一壶水,可以稍
微暖和点,算热水汀。”宗豫笑道:
“真是好法子。”家茵走过去就着炉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么?”
家茵道:“我看我有没有螺。”宗豫走来问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嗳呀,你连这个
都不懂啊?
你看这手纹,圆的是螺,长的是簸箕。”宗豫摊开两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
几个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
“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都没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没有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宗豫
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走了进来。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嗳,家茵!这位是——”家茵只得介绍道:“这是夏先生
,这是我父亲。”宗豫茫然地立起身来道:“咦?你父亲?虞先生几时到上海的?”虞老先
生连连点头鞠躬道:“啊,我来了已经好几天了。到您府上好几次都没见到。”宗豫越发摸
不着头脑,道:“嗳呀,真是失迎!”他轻轻地问家茵:“我没听见你说吗?”家茵道:“
那天他来,刚巧小蛮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进来,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够他施展
的。他有许多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们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
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这样的有作为,真是难得!”宗豫很僵地说了声:“您过奖了!请
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这老朽,也真是无
用,也是因为今年时事又不太平,乡下没办法,只好跑到上海来,要求夏先生赏碗饭吃,看
看小女的面上,给我个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宗豫很是诧异,略顿了一顿道:“
呃——那不成问题。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别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
旧书,这半辈子可以说是怀才不遇——”家茵一直没肯坐下,她把床头的绒线活计拿起来织
着,淡淡地道:“所以罗,像我爸爸这样的是旧式的学问,现在没哪儿要用了。”宗豫道:
“那也不见得。我们有时候也有点儿应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简直就没有这一类人材。”
虞老先生道:“那!挽联了,寿序了,这一类的东西,我都行!都可以办!”宗豫道:“那
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话——”家茵气得别过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儿早
上来见您。
您办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道:“好,就请您明天上午来,我
们谈一谈。”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烟?”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点上
了,因道:“现在的人都抽这纸烟了,从前人闻鼻烟,那派头真足!那鼻烟又还有多少等多
少样,像我们那时候都有研究的。哪,我这儿就有一个,还是我们祖传的。您恐怕都没看见
过——”他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递与宗豫,宗豫笑道:“我对这些东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
地把玩了一会,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凑近前来指点说道:“就这一个玻璃翡
翠的塞子就挺值钱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没有办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给我想法子
先押一笔款子来。”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
荷叶边的白瓷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深的阴影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
,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认识懂得古董的人呢!
”虞老先生道:“无论怎么样,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对
,忙道:
“噢噢,我这儿先走一步,明儿早上来见你。费心费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更颠倒了!他这次来也不知来干吗!他一来我
就劝他回去。他已经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过虑了!”
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是有点误会,不过到底
是你的父亲,你不应当对他先存着这个心。”
虞老先生自从有了职业,十分兴头。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厨子买菜回来,正在门口
撞见他,厨子道:“咦?老太爷今天来这么早啊?”他弯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只鸟笼张了
一张,道:“老太爷这是什么鸟啊?”虞老先生道:“这是个画眉,昨天刚买的,今天起了
个大早上公园去遛遛它。”厨子开门与他一同进去,虞老先生道:“你们老爷起来了没有?
我有几句话跟他说。”厨子四面看了看没人,悄悄的道:“我们老爷今天脾气大着呢,我看
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气大也不能跟我发啊!我到底是个老长辈啊!在我们厂里,
那是他大,在这儿可是我大了!”然而这厨子今天偏是特别的有点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
“哦,你也在厂里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嗳。你们老爷在厂里,光靠一个人也不行啊,总要自己贴心的人帮着他!那我——反
正总是自己人,那我费点心也应该!”
正说着,小蛮从楼上咕咚咕咚跑下来,往客室里一钻。姚妈一路叫唤着她的名字,追下
楼来。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妈妈?回来啦?”姚妈沉着脸道:“可不回来了吗!”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
客室里去,叽咕道:“这么大清早起就来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进去,将鸟笼放在桌上,
道:“你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姚妈道:“我还不算跟你客气的?——小蛮?还不快上楼
去洗脸。你脸还没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么啦?今天连老太爷都不认识了?”姚妈满脸的不耐烦,道:“声音低一点!我
们太太回来了,不大舒服,还躺着呢!”
虞老先生顿时就矮了一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