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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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也忘了关,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一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声,宗麟就走开了。虞老先生一路嚷进来道:“夏先生真太客气,
还叫车子来接!差人给我个信我不就来了吗?”宗豫沉重地站起身来,虞老先生就吃了一惊
。
宗豫两手插在裤袋里踱来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点很严重的事要跟你说。有一
笔捐给广德医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给你的手里的——”虞老先生赔笑道:“是的,是我拿的
,刚巧我有一笔用项。我就忘了跟你说一声——”宗豫道:“你知道我们厂里顶要紧是保持
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时疏忽——”宗豫把眉毛拧得紧紧的道:“虞先生
,你不知道这事对于我们生意人是多么严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没想到。我想着这一
点数目,我们还不是一家人一样吗?还分什么彼此?”这话宗像听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
了看住他,道:“像这样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后请你不要到厂里去了。”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当心点,不忘了好了!”宗豫道:“
请你不必多说了。为我们大家的面子,你从明天起不必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
过来。”
虞老先生认为他一味的打官话,使人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因道:“唉呀,我们打开盖
子说亮话罢!我女儿也全告诉我了。我们还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经把一切都告诉
了她父亲,虽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
小姐的友谊,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状况我也稍微知道一点,我也很能同情。不过无
论如何你老先生这种行为总不能够这样下去的。”虞老先生见他声色俱厉,方始着慌起来,
道:“嗳,夏先生,你叫我失了业怎么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儿面上你也不能待我这样呀!”
宗豫厌恶地走开了,道:“我请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儿了!”虞老先生越发荒了,道:“
嗳呀,难不成你连我的女儿也不要了么?也难怪你心里不痛快——家里闹别扭!可不是糟心
吗?”
他跟在宗豫背后,亲切地道:“我这儿有个极好的办法呢!我的女儿她跟你的感情这样
好,她还争什么名分呢?你夏先生这样的身份,来个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呢?”宗豫转过身来
瞪眼望着他,一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闹,就叫我的
女儿过门去好了!大家和和气气,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儿从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说一句话
,她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这叫什么话?
我简直听也不要听。凭你这些话,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了!至于你的女儿,她已经
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两步,嗫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简直像要动手打人,道:“你现
在立刻走罢。以后连我家里你也不要来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时候不在家,就上夏家来了。姚妈上楼报
说:“那个虞老头儿说是要来见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见我干吗?”姚妈道
:
“谁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儿闹什么鬼!”夏太太拥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罢,
我就见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说着,便把旗袍上的钮子多扣上了几个,把棉被拉上些。
姚妈将虞老先生引进来,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为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
身体好?”夏太太不免有点阴阳怪气的,淡淡地说了声:“你坐呀。”姚妈掇过一张椅子来
与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别的,因为我知道为我女儿的缘故
,让您跟你们夏先生闹了些误会。
我们做父亲的不能看女儿这样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满腔悲愤,道:“可不是吗?现
在一天到晚嚷着要离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吗!这话哪能说啊!我女儿也决没有
那么糊涂。夏太太,我今天来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您大贤大德,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您
是明白人,气量大,你们夏先生要是娶个妾,您要是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正好有个人伺候
您——哪儿能说什么离婚的话?真是您让我的小女进来,她还能争什么名分么?”夏太太呆
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儿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儿,这点道理
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说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泪来,道:“*銧!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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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太太,我们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宽宏大量。我这就去跟她说。不
过夏太太,我有一桩很着急的事要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请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个债,已
经人家催还,天天逼着我,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请您可不可以通融一点。我那女儿的事总包
在我身上好了。”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地问道:“嗳呀,你是欠
了多少钱呢?”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呀,太太,您让老太爷先去跟虞小
姐说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说好了再让老太爷来拿罢。”夏太太道:“嗳,对了,我
现在暂时也没有现钱——”姚妈道:“嗳,您先去说,说了明天来——”夏太太道:“我还
能够凑几个总凑点儿给你。”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
“好,好,我现在就去说,我明天来拿,连利钱要八十万块钱。”
姚妈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门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说道:
“我待会儿晚上回去跟她说罢,你别让她知道我上这儿来的,你让我轻轻的,自个儿走
罢。”他蹑手蹑脚下楼去。
姚妈回房便道:“太太,您别这么实心眼儿。这老头子相信不得!还不是他们父女俩串
通了来骗您的钱的!”夏太太叹道:“*銧!我这两天都气糊涂了。——可不是吗?”姚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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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说;“先生先生,赶明儿叫娘也跟先生念书好不好?”家茵
强笑道:“你又说傻话!”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真的,先生,好不好
?省得她又跑到乡下去了!先生,随便怎么你想想法子,这回再也别让她再走了!”这话家
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
虞小姐,我们太太请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噢,”便立起身来
,向小蛮道:“你别闹,自己看看书。”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睁睁
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地问道:“夏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现在好点儿
罢?”夏太太酸酸地道:“嗳呀,我这病还会好?你坐下,我跟你说——姚妈,你待会儿再
来。”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
“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这些时候了,可怜我老在乡下待着,也
没有碍你们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夏先生,这趟回来了他简直多嫌我!我现在别
的不说了,总算我有病——你就是要进来,只要你劝他别跟我离婚,虽然我是太太,只要这
个名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这总不能再说我不对了!”家茵道:“嗳呀,夏太太
,你说的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也别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破了
身了,再去嫁给谁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经自己来求你了,还不有面子吗?”家茵气得到这
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什么破了身?你怎么这么出口伤人?”
说着。声音一高,人也随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我还赖你么?是你自个儿老子说的
!你不信去问姚妈!”家茵道:“你知不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这么乱说是犯法的?我
不要再听下去了!”
夏太太眼见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软了下来,叫道:“嗳,你别走别走!就算我说错了,
就算我现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怜可怜我罢!我这肺病已经到了第三期了!”家
茵不禁回过头来惶惑地望着她,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啊?肺病?”夏太太继续说下去道:
“——等我死了,你还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听了这话又有气,顿了一顿方道:“什么叫
就算你说错了?这话是可以说错的吗?”夏太太道:“咳,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可怜我,心
也乱啦!请你原谅我说错了话罢!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结婚就结婚得了,不过我求求你等几年,等我死
了——”说着,早已呜呜咽咽大放悲声。家茵道:“我们本来的计划并没有什么昧良心的。
你要是叫我们糊里糊涂地等着,不是更要引起许多人的废话来了么?”
夏太太只管放声痛哭,又夹着剧烈的咳嗽,喘着一团。姚妈飞奔进来道:“太太,太太
,您怎么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传染,因把一只手
揿着嘴,道:“姚妈,你把窗子开开,透透气。”开了窗,风吹进来帘卷得多高的,映在人
脸上,一明一暗,光彩往来,夏太太平整的脸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妈,你还是出去罢虞小姐,本来我人都要死了,还贪图这个名分做
什么?不过我总想着,虽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个丈夫,有个孩子,我死的时候,虽然他
们不在我面前,我心里也还好一点。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
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说着,又哭得失了声。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过身来要走,道:
“你生病的人,这样的话少说点儿罢。徒然惹自己伤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还能
活几年呢?我也不在乎这几年的工夫!你年纪轻轻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家茵极力抵
抗着,激恼了自己道:“你不要一来就要死要死的!
你要是看开点,不怄气——”夏太太惨笑道:“看开点!那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
他——他对我这样,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呵!”家茵道:“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
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单是我同你同他,还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现在是小,不
懂事——将来,你别让她将来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双手掩着脸,道:“你别尽着逼我呀
!他——他这一生,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怎么能够再让他为了我伤心呢?”夏太太挣扎
着要下床来,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够答应。”
她把掩着脸的两只手拿开,那时候她是在自己家里,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里,那
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
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种幽冥的智慧。这一边的她是这样想:“我希望她
死!我希望她快点儿死!”那一边却暗然微笑着望着她,心里想:“你怎么能够这样地卑鄙
!”那么,“我照她说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我也是为他想呀!”“
你为他想,你就不能够让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样。”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
投到水里去的,有一种哀艳的光。
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马上去告诉她,叫她放心。”赶到夏家,姚妈一开
门便道:“你怎么又来了?”家茵道:“我要见太太。”姚妈愤愤地道:“你再要见太太干
吗?你还怕她死不透呀?你现在称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刚才吐了几口血,现在上
医院去了。”家茵惊道:“嗳呀,怎么这样快?”不禁滚下泪来。姚妈道:“这时候还装腔
作调干吗?还不回家去乐去?我们老爷哪门子楣气,碰见这些乌龟婊子的!”说罢,砰的一
声关上了门。家茵揩着眼睛,惘然地回来了。然而又不免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可以放心等
着了。
等不长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为这样,你更应当走,快点儿走,她听见
了,也许还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家茵!”家茵正是心惊肉跳的,急忙转过身来道:“嗳呀
,你来了?你们太太好点儿没有?”
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从你们家刚回来。”
宗豫道:“好点儿了,现在不要紧了。我赶来有几句话跟你说,我只有几分钟的工夫。
就是因为你们老太爷,他闹出一点事来,我跟他说了几句很重的话,我让他以后不要去办事
了。”
家茵只空洞地说了声:“噢。”宗豫道:“我以后再仔细地讲给你听。我怕你误会。”
家茵勉强笑道:“你也太细心了!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为人!”宗豫道:“我想对于他,
以后再另外给他想办法。情愿每个月贴他几个钱得了。”他看了看表道:
“现在还要赶到厂里去,有工夫再来看你。”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愣愣的,便
又站住了望着她道:“你别是有点儿生气罢?我匆匆忙忙的也许说错了话”家茵微笑道
:“没生气。干吗生气?”他仍旧有点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声道:“我怎么会
跟你生气呢?”宗豫也一笑,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嗯,这样罢——我大概七点半可
以离开厂里。
我上这儿来吃晚饭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会儿见。”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来。然后她父亲来了,说:
“呦!你干吗的?我这儿想来劝劝你呢!我想,他们太太也怪可怜的!那孩子到底是她
的,何苦去跟她争那个名分呢?一定要这个名分干什么事呢?现在他们家的人对我们不也挺
巴结的?我去了总是老太爷老太爷的!这世界,别那么认真!”
家茵只是哭,并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她身旁,说
道:“你听你爸爸的话总没错的。
爸爸是为你好!她这么病着在那儿,待会儿有个三长两短,不怕雷打么?她那个孩子不
该恨你一辈子么?”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来要跑开,又被她父亲拉住她的手不放,颤
巍巍地道:“孩子!想当初,都是因为我后来娶的那个,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结婚,闹得我
没办法,把你娘硬给离掉了,害你们受苦这些年——你想!”家茵挣扎脱了手,跑了去倒在
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过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