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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5章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2卷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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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
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着
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些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
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为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
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
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皱了的地
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
,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
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

  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
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

  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
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
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的献了出来!”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
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
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
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门榫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
来。

  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赏脸。你等等,你等等!
我说来由给你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
?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你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
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西,拿着也不碍事
,谢一声就完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

  “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是
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着,
把她的手摇撼了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说笑起来,薇龙插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搅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
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
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隊咕*隊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
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些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
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
发人下去,说她招了些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嘭嘭地敲门,送了阿司匹灵来;薇龙
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得。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
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
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
伸出舌头舔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
;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
,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些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份过于浓
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儿
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
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
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
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
。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
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
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泡,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它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天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
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
小的有了些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
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作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
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
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
,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
,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吧,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
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
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
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
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下,她觉得
她和她心里的乔琪一场挣扎,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
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
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

  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
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
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
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了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即觉得了
。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顶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好了待会儿
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齐。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
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缘上,脚悬在空中,往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
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檐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薇龙有一种虚飘
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
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白裤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
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
乔琪,你从来没有作过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

  “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变了脸,还没
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
意见。”

  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
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地向你说,因为你
是个好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

  你这样为你姑母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
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些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
让他吻着。乔琪低声道:“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
乐。”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些眩晕。她把
手按在额角上,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
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么?”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折磨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
我折磨你么?我折磨你么?”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
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裤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
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
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
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地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
出手去揽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做声,便
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么,你怕我么?”薇龙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
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地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
么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
为什么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
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地反复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
一般的听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
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
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
,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骨嘟骨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

  乔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
射一下,急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纷纷地钉在乔琪裤脚上,又痒又痛。正走
着,忽然听见山深处“唿呕”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仿佛有谁被人
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仍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
歇了一会,又是“唿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些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
,定了一定神,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吧。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
子离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子向下爬。他虽然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
皮惯了的,这一些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一丈来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
家后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
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裤。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
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
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
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
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嚯地掉过身
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
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
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

  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么?”睨儿道:

  “少奶约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吗鬼鬼祟祟往外溜?”
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
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躲闪,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道:“我待要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
”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

  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么?”睨儿并不
理睬他这话,只管狠狠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
人有什么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
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么?黑夜里拦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
“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
,笑道:“好姐姐,别生气。这儿有些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
自己裤袋里去,掏出一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
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
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
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
陪了。

  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
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贴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
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地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
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又缩住了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
,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
,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掸一掸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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