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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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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地回来了,把另一个女人也带到上海来,阿秀便和他离了婚,正式跟了她相与的那个男人
。阿秀把她离婚的经过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来意,却是因为惦记着小艾的病,她听见
说现在某处有个“小老爷”治病非常灵,劝小艾去求个方子,没晓得她已经好了。小艾听说
那“小老爷”怎样怎样灵,心里却也一动,暗想她这病要是能够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
孩子。从前有一次,楼上二房东家里有人生病、把一个看香头的女人请了来,小艾在旁边看
着她作法。至少这种人不像医生那样的给她自卑感。这些人都是骗取穷人的血汗钱骗取惯了
的,再小的数目他们也并不轻视,倒不像一般医生,给穷人看病总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
孔。

  那天晚上金槐回来,她就没有告诉他阿秀劝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
是不赞成的。后来冯老太却当作一件新闻似的告诉了他,说有个什么“小老爷”,是一个夭
折的小孩,死后成了“仙”,给人治病非常灵验,阿秀介绍小艾也去看。金槐听了很生气,
说那些都是迷信骗钱的把戏。

  他倒是主张小艾另外去找个医生看看,因为上次那医生说她不开刀非常危险,现在倒好
了些了,似乎那医生的诊断也不是一定正确。但是小艾非常不愿意找医生,而且病既然好些
了,当然也不必去看了,家里也没有富裕的钱,所以说说也就作罢了。

  小艾用钱虽然省俭,也常常喜欢省下钱来买一点不必要的东西。有时候到小菜场去,看
见卖栀子花的,认为便宜,就带两枝回来插在玻璃杯里,有时候又去买两朵白兰花来掖在鬓
发里面。又有一次她听见邻居在那里纷纷谈论筱丹桂自杀的事,说是被一个流氓逼死的,丢
下多少箱衣服首饰,多少根金条。她很想看看筱丹桂生前是什么样子,走过报摊,便翻翻看
报上可有筱丹桂的照片,买一张来看看。那报贩随便拿了一张报纸给她,指指上面一个漂亮
女人的照片说是筱丹桂,她便买了回来,后来才知道并不是的。她对于绍兴戏不大熟悉,比
较更爱看申曲,因为申曲比较接近金槐他们的乡音,句句都可以听得懂。她自从到他们家里
来,口音也跟他们同化了。

  她到阿秀家里去回看她,碰见从前一块儿背米的一个女人,大家叫她陈家浜阿姐。她大
着个肚子,说:“真是讨厌,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再养下来真养不活了,这一个我预备把他
送掉了。”小艾道:“那总舍不得吧?”陈家浜阿姐道:“真的,我真在那儿打听,有谁家
要,养下来就给抱了去了,比跟着我饿死的好。”

  她有事先走了,小艾便向阿秀仔细打听她家里的情形,从前一同背米只晓得她人很好,
却连她的姓名都不清楚。听阿秀说,她家里也是很好的人家,不过苦一点。小艾沉吟了一会
,便道:“她那孩子要是真想给人,不如给就给我吧。我可也没有钱,不过我自己也没有小
孩子,总不会待错他的。”阿秀笑道:“要是给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她更可以放心了。”
又道:“要不你还是等她养下来再说。我劝你要领还是领个女的,明天你自己再养个儿子。
”小艾只是苦笑,也没有说什么。

  阿秀答应就去跟那陈家浜的阿姐说,她大概就在这个月里也就要生产了。小艾回到家里
,和家里的人说了,金槐没说有什么意见,他心里想领一个小孩也好,免得她老惦记着,成
了一桩心事。冯老太却很不以为然,当面没好说什么,背后就跟金槐叨叨:“其实你哥哥这
么些小孩子,你们就领他一个不好吗,又要到外头去领一个干什么?”说了不止一次了,金
槐自然也没去告诉小艾,却被他们同住的一个女人听见了,便把这话传到小艾耳朵里去。其
实小艾也并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本来金福夫妇正嫌儿女太多,要是过继一个给他们兄弟,正
是求之不得的,可以减轻一点负担。但是小艾总想着,既然要一个小孩,就不要让他知道他
不是她生的,不然现放着他亲生父母在那里,等会辛辛苦苦把他带大了,孩子还是心向着别
人。所以她哥嫂的小孩她决计不要,即使他们因此有点不乐意,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对不起他
们的,这一家子从她婆婆起,这些年来全是她在那里赤胆忠心的照应他们,就算她在这桩事
情上是任性一点,仿佛也无愧于心。

  没有几天的工夫,阿秀跑了来告诉小艾,陈家浜阿姐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子。小艾便和
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来。冯老太起初虽然反对,等到看见了孩子,倒也十分疼爱,兴兴头
头的帮着调代乳糕,缝小衣服,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引弟。

  有一天晚上金福来了,听见说领了个孩子,当着他夫妇的面。

  也没好说什么,后来金槐出去买香烟了,只有冯老太一个人在那里,金福便皱着眉和冯
老太说:“自己养的叫没有办法——现在东西这样涨,自己饭都要没的吃了,还去领这样一
个小孩子来,一天到晚忙着小孩子,把一个人也绊住了,不然这时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
去做事了。”小艾在阁楼上,冯老太晓得她听得见的、向金福递了个眼色,金福也没留神。

  小艾在上面听见了,未免有些刺心,因为他说的这话也都是实情,在现在这种时候领个
孩子来,也许是有一点疯狂。

  物价已经涨成天文数字,到了天尽头了,还是涨,还是涨。家里一点现钱也不能留,一
拿到工钱就要抢着买柴买米买大头,一个措手不及,就等于白做了。小艾想法子去领了一点
绒线生活来做,贴补家用。有时候她到马路上去看看橱窗里陈列着绒线衫式样,满街都是买
卖银元的小贩,穿卡其短外套的,穿长袍的,斯文一脉地踱来踱去,五步一个,十步一个,
都是把两块银洋握在手心里微微摇着,发出那极细微的清脆的唧唧之声。在那春天的黄昏里
,倒是像街头一片虫声唧唧。

  那是蒋匪帮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春天,五月里就解放了。楼底下孙家上了国民党的当,以
为他们在上海可以守三个月,买了许多咸鱼来囤着。在解放后,孙家连吃了几个月的咸鱼,
吃得怨极了。解放后,金槐非常热心的学习,又像从前小艾刚认识他那时候一样,总拿着本
书,到印刷所去也带来带去,在电车上看。在家里也常常把新民主主义、社会发展史讲给她
们听。小艾虽然很喜欢听他发议论:她仿佛有一种观念,认为理论是男子的一种装饰品,所
以他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得意的微笑静静听着,却不求甚解。她最切身地感到的还是现
在物价平稳,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动物,几天好日子一过,把从前那种噩梦似的经历
也就淡忘了。

  那年下半年,金桃结婚了,新立起一份家来,自然需要不少费用,金槐和小艾商量着,
帮了他一笔钱,所以刚有一点积蓄,又贴掉了,过年的时候吃年夜饭,照例有一尾鱼,取“
富贵有余”的意思,小艾背着冯老太悄悄和金槐笑着说:

  “去年不该吃白鱼,赚了点钱都‘白余’了。今年我们买条青鱼。”

  年三十晚上,金福也到他们这里来吃团圆饭。金福到上海来这些年,一直很不得意,在
吴先生行里做出店,吴先生欺负他老实,过去生活程度那样涨,老是不给他加工钱,他现在
老婆儿女都在乡下,晚上一个人在写字间里打地铺,很是凄凉。这一天在金槐这里吃年夜饭
,酒酣耳热的,却是十分高兴,笑道:“现在我们算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电梯一直坐
到八层楼上,他妈的,从前哪里坐得到——多走两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们狗眼看人
低,那口气实在咽不下,哪怕开一两个人上去,电梯里空空的,叫他带一带你上去,开电梯
的说:给大班看见他要吃排头的!”

  第二年秋天,金福辞掉了生意,很兴奋地还乡生产去了。

  十月里他们乡下要土改了。

  金桃结了婚以后,冯老太便轮流的这边住住,那边住住,这一向她住在金桃那里。这一
天小艾要想出去一趟,去看看刘妈,托托她可有什么绒线生活介绍她做。她把引弟也带了去
,因为冯老太不在这里,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不放心。引弟现在大了些,从前刚抱来的时
候还看不出,现在却越长越不好看了,冬瓜脸,剪着童化头发、分披在两旁,她却是两只招
风耳,把头发戳开了,竖在外面。人家说她难看,小艾还不服气,总是说一个小孩要那么好
看干什么,有许多孩子小时候长得好看,大了都变丑了。

  这一天她带着孩子到刘妈那里去,刘妈还是第一次看见引弟,便笑道:“哟,这孩子两
耳招风!”又笑道:“不是我说,自己养的长得丑是没办法,你领为什么不领个好看点的。
”小艾和刘妈究竟比较客气,只得微笑道:“再大一点不知道可会好一点。人家说‘女大十
八变’嘛!”

  刘妈和她好几年没见面了,叙谈起来,便告诉她说:“你可晓得,陶妈现在享福了,做
老太太喽!”小艾猜着她是说有根发财的事情,便装作不知道。刘妈便从头告诉她,有根那
时候跑单帮发了财,后来生意做得很大。现在是没有那样好了,囤货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
是刘妈说:“像他那样,‘穷虽穷,还有三担铜。’”小艾听了这话,不免又把自己的境况
和他比较着,心里想像金槐这样一直从事于正当劳动,倒反而还不如他。那天回到家里来,
心里不免有许多感慨的,这两天金槐的印刷所里工作特别忙,晚上要做“加工”,夜深才回
来,他们的二房东十点钟就关电门,他摸黑爬到阁楼上来,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声响,把小
艾也惊醒了。他因为太疲倦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一个身也没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
身痱子,小艾见他累得这样,又觉得心疼。

  她在那里替人家打一件浅粉色兔子毛绒线衫,那绒线衫非常容易脏,常常要去洗手,肥
皂倒费掉许多。这一天她打完了一团绒线,再去拿,却没有了。她非常诧异,在床上床下,
抽屉里,桌子底下,箱子背后,到处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又疑心或者是从阁楼的窗户里掉
下去了,到客堂里去找,也影踪毫无。孙师母见了,问她找什么,小艾道:“我打衣裳的绒
线,不知可从上头掉下来了。”孙师母的小女儿在旁边说:

  “昨天好像看见引弟拿着团绒线在那儿扔着玩。”小艾去问引弟,也问不出什么来。猜
着一定是给她乱拖,拖到楼底下去,不知给什么人拿去了。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又不懂事,
不见得打她一顿。小艾气得半死,跑出去配绒线,一口气跑了好几家,好容易有一个店里有
同样的,但是价钱非常贵,一算钱不够了,只得回到家里来,预备赶着在这两天内把另外一
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钱再去买这绒线。

  金槐一回来了,她便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他一遍,临睡的时候,她坐在床沿上织绒线,不
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巴巴结结做着,想多挣两个钱,倒反而赔钱。”这时,电灯忽然黑了。照例一到十点
钟,二房东就把电门关了。小艾哟了一声,笑道:“话讲得都忘了时候了,我还要把油灯点
起来呢。”她擦了根洋火,把从前防空的时候用的一盏小油灯点了起来。金槐道:“怎么,
你还要打绒线呀?”小艾道:“我再打一会儿。”

  她本来想把一个后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为心里实在着急,后身做好了又去动手做一块
前襟。金槐早已睡熟了。那油灯渐渐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绿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
刀来把灯芯挑了挑。在更深夜静的时候,没有小孩在旁边揽扰,做事倒是痛快。她一口气做
到天亮,忽然觉得腰酸,酸溜溜的就像蛀蚀进去,腰都要断了。她也知道是累着了,所以旧
病复发,心里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绒线衫连针卷成一卷,包起来收在箱子里,便吹灯脱衣上
床。睡在床上,只觉得心中嘈杂得厉害,翻来复去的,渐渐的便又身上热烘烘的,发起烧来
,肚子也隐隐作痛。

  这一天早晨她就没有起来做早饭,金槐自到外面去买了些点心吃。她生病本来也是常事
,他匆匆地出去,只说“今天晚上我去把妈接回来吧,家里没人照应。”不料她这次的病不
比寻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引弟到时候没有早饭吃,饿得直哭,小艾从枕头底下
摸出两张零碎钞票,听见楼梯上有人走过,料是楼上那家的人出去买菜,便在枕上撑起半身
,想喊住她,托她带两个烧饼给孩子吃。才欠起身来忽然眼前一黑,那身体好像有千斤重,
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孩子还在那里哭,那哭声却异常遥远,有时候听得见,有时候又
听不见。

  金槐下午回来,她已经晕过去好几回了。他非常着急,要马上送她到医院里去,现在他
们工会里有福利会的组织,工人家属可以免费治病,他们那印刷所因为规模太小,自己没有
诊所,包在一个医院里。

  金槐送她去,两人坐着一部三轮车,小艾身上裹着一条棉被,把头也蒙着。是秋天了,
洋梧桐上的黄叶成阵的沙沙落下来,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黄色的斜阳迎面照过来,三轮车在
萧萧落叶中疾驰着,金槐帮她牵着被窝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

  小艾突然说道:“引弟你明天让她学点本事,好让她大了自己靠自己。虽然现在男女都
是一样的,到底一个女孩子太难看了也吃亏。”她向来不肯承认那孩子长得丑的,忽然这样
说着,金槐却是一阵心酸。一时也答不出话来,默然了一会,方道:“你怎么这时候想起来
说这些话?”小艾没有做声,眼泪却流了下来。金槐给她靠在他身上。他看看她那棉被,是
一条旧棉被,已经用了许多年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纹,大红花布的被面,上
面一朵朵细碎的绿心小白花,看着眼晕,看得人心里乱乱的。迎面一辆电车当当的开过来。

  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阳里匆匆走着,也不知都忙些什么。小艾咬着牙轻声道:“我真
恨死了席家他们,我这病都是他们害我的,这些年了,我这条命还送在他们手里。”金槐道
:“不会的,他们已经完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的。”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好像从心里叫喊出来。

  到了医院里,时间已经很晚了,住院的医生特地把妇科主任找了来,妇科主任是一个程
医生,一面给她施急救,一面询问得病的经过,问得非常仔细。说病情相当严重,但是可以
用不着开刀,先给她把血止住了,然后施手术,要是经过良好,施手术后歇一两天就可以出
院。

  小艾起初只是觉得那程医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两个看护也特别好,后来才发现那原来
是个普遍的现象。她出院以后,天天去打营养针,不由得感到医院里的空气真是和从前不同
了,现在是真的为人民服务了。

  她的病完全好了以后,也想出去做事,便由金槐介绍她到他们印刷所去折纸。他们那印
刷所很小,作场上面搭着个阁楼,在那上面,折纸的女工围着一张长桌坐着,在灯光下工作
。小艾自己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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