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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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叠连声追问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
,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别让人家多了心去!
”四奶奶索性冲着流苏的房间嚷道:
“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么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么一闻见
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
金枝金蝉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她们道:“我
们先去看电影的。”金枝诧异道:
“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
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呢。他要把人家搁在那
里搁个两三个钟头,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
。据我看来,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应酬。看完了戏,
他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来挺好的,要不是
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妈,后来呢?后
来呢?”
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说他请客。”四奶奶拍
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上跳舞场去干坐着,算什么?不是我说
,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的吩咐汽车夫上舞场去,也不拦一声!
”三奶奶忙道:“上海这么多的饭店,他怎么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饭店没有跳舞
?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那么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
金枝金蝉还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奶奶几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后来
就吃饭,吃了饭,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见他说过
三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
“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他跟谁跳来着?”四奶奶抢先答道:“还有
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
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
,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三奶
奶叹了口气道:“跳了一次,还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蝉听
到这里,不禁张口结舌。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破坏了你
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
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流苏和宝络住着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烟香,阳台上
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
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
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今
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
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骂得比四奶奶的话还要难听。可是她
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
,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
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
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
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她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隔了几天,徐太太又来到白公馆。四奶奶早就预言过:
“我们六姑奶奶这样的胡闹,眼见得七丫头的事是吹了。徐太太岂有不恼的?徐太太怪
了六姑奶奶,还肯替她介绍人么?这就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么一盆
火似的了,远兜运转先解释她这两天为什么没上门。家里老爷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
切顺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个一年半载的,所以她这两天忙着打点行李,预备陪他
一同去。至于宝络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经不在上海了,暂时只得搁一搁,流苏的可能的对象
姓姜的,徐太太打听了出来,原来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开,还有点麻烦。据徐太太看来
,这种人不甚可靠,还是算了罢。三奶奶四奶奶听了这话,彼此使了个眼色,撇着嘴笑了一
笑。
徐太太接下去攒眉说道:“我们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远水救不着
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够到那边去走一趟,倒许有很多的机会。这两年,上海人在香港的,
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小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人欢
迎。六小姐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来拣拣!”众人觉得徐太太真是善于
辞令。前两天轰轰烈烈闹着做媒,忽然烟消火灭了,自己不得下场,便故作遁辞,说两句风
凉话。白老太太便叹了口气道:“到香港去一趟,谈何容易!单讲——”不料徐太太很爽快
的一口剪断了她的话道:“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请她。
我答应帮她的忙,就得帮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觑,连流苏都怔住了。她估计着徐太
太当初自告奋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时仗义,真心同情她的境遇。为了她跑跑腿寻寻门路
,治一桌酒席请请那姓姜的,这点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费不赀
。为什么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这些钱?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
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难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诡计?徐太太曾经说过她丈夫与范
柳原在营业上有密切接触,夫妇两个大约是很热心地捧着范柳原。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的
亲戚来巴结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苏在这里胡思乱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总
不能让您——”徐太太打了个哈哈道:“没关系,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再说,我还指望
着六小姐帮我的忙呢。我拖着两个孩子,血压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个照应
。我是不拿她当外人的,以后还要她多多的费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苏客气了一番。徐太
太掉过头来,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么六小姐,你一准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去逛逛,也
值得。”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
“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
做煤,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
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
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
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她答应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着整理行装。虽说家无长物,
根本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却也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套衣服。徐太太在
百忙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徐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被白公馆里的人看在眼里,渐渐
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嘀嘀咕咕议论着,
当面却不那么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
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带着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船小,颠
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流苏倒着实服侍了
他们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
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
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
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
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是徐太太的孩子
,连忙定了定神,过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着
在一堆,行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
流苏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一路只
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湾,一样是土崖
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
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
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
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
小阳台,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人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着
他们,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光着脚,底下看
不仔细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红皱裥窄脚裤。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
,却叫了一声:“咦!徐太太!”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
。流苏见是范柳原,虽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
不见了。柳原伴着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
范柳原虽然够不上称做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神。徐先生夫妇指挥着仆欧们
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
“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轻轻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流苏想不到
他这样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
落台,因此只当他说玩笑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门,流苏
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
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
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
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
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
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
“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
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
太的房?”
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我屋里乱七八糟
的,不能见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
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个电话给老朱
,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连你在内。”徐
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晚上,算了罢!”柳原笑道:
“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
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够刺激性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
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裤——”流苏道:“为什么?”柳原道:“中国情
调呀!”徐先生笑道:“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
“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
这么高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个单身男
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流苏正在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
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的沉默。流苏笑道:“怎么不说话呀?”柳
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流苏扑嗤一笑道:
“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
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
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
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
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
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
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
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
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
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
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
:
“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颠
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
,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
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原道:“真正
的中国女人是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