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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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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 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 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 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 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 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 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 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 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 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 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 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 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 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 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 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 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 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 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 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 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 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 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 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 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 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 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 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 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 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 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 —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载1933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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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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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

现在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见了无论生熟朋友,往往喜欢你我相称。这不是旧来的习惯而 是外国语与翻译品的影响。这风气并未十分通行;一般社会还不愿意采纳这种办法——所谓 粗人一向你呀我的,却当别论。有一位中等学校校长告诉人,一个旧学生去看他,左一个 “你”,右一个“你”,仿佛用指头点着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长辈该称他 “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他“你”。够不上这个份儿,也来“你”呀“你”的,倒像 对当差老妈子说话一般,岂不可恼!可不是,从前小说里“弟兄相呼,你我相称”,也得够 上那份儿交情才成。而俗语说的“你我不错”,“你我还这样那样”,也是托熟的口气,指 出彼此的依赖与信任。

同辈你我相称,言下只有你我两个,旁若无人;虽然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视他们的, 指他们的,管不着。杨震在你我相对的时候,会想到你我之外的“天知地知”,真是一个玄 远的托辞,亏他想得出。常人说话称你我,却只是你说给我,我说给你;别人听见也罢,不 听见也罢,反正说话的一点儿没有想着他们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时候“取瑟而歌”,也 有时候“指桑骂槐”,但那是话外的话或话里的话,论口气却只对着那一个“你”。这么 着,一说你看,你我便从一群人里除外,单独地相对着。离群是可怕又可怜的,只要想想大 野里的独行,黑夜里的独处就明白。你我既甘心离群,彼此便非难解难分不可;否则岂不要 吃亏?难解难分就是亲昵;骨肉是亲昵,结交也是个亲昵,所以说只有长辈该称“你”,只 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你”。你我相称者,你我相亲而已。然而我们对家里当差老妈子也称 “你”,对街上的洋车夫也称“你”,却不是一个味儿。古来以“尔汝”为轻贱之称;就指 的这一类。但轻贱与亲昵有时候也难分,譬如叫孩子为“狗儿”,叫情人为“心肝”,明明 将人比物,却正是亲昵之至。而长辈称晚辈为“你”,也夹杂着这两种味道——那些亲谊疏 远的称“你”,有时候简直毫无亲昵的意思,只显得辈分高罢了。大概轻贱与亲昵有一点相 同;就是,都可以随随便便,甚至于动手动脚。

生人相见不称“你”。通称是“先生”,有带姓不带姓之分;不带姓好像来者是自己老 师,特别客气,用得少些。北平人称“某爷”,“某几爷”,如“冯爷”,“吴二爷”,也 是通称,可比“某先生”亲昵些。但不能单称“爷”,与“先生”不同。“先生”原是老 师,“爷”却是“父亲”;尊人为师犹之可,尊人为父未免吃亏太甚。(听说前清的太监有 称人为“爷”的时候,那是刑余之人,只算例外。)至于“老爷”,多一个“老”字,就不 会与父亲相混,所以仆役用以单称他的主人,旧式太太用以单称她的丈夫。女的通称“小 姐”,“太太”,“师母”,却都带姓;“太太”,“师母”更其如此。因为单称“太 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爷,单称“师母”,自己似乎就是门生,所以非带姓不可。“太太” 是北方的通称,南方人却嫌官僚气;“师母”是南方的通称,北方人却嫌头巾气。女人麻烦 多,真是无法奈何。比“先生”亲近些是“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号或名 字;称“兄”取其仿佛一家人。再进一步就以号相称,同时也可称“你”。在正式的聚会 里,有时候得称职衔,如“张部长”,“王经理”;也可以不带姓,和“先生”一样;偶尔 还得加上一个“贵”字,如“贵公使”。下属对上司也得称职衔。但像科员等小脚色却不便 称衔,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辈里。

仆役对主人称“老爷”,“太太”,或“先生”,“师母”;与同辈分别的,一律不带 姓。他们在同一时期内大概只有一个老爷,太太,或先生,师母,是他们衣食的靠山;不带 姓正所以表示只有这一对儿才是他们的主人。对于主人的客,却得一律带姓;即使主人的本 家,也得带上号码儿,如“三老爷”,“五太太”。——大家庭用的人或两家合用的人例 外。“先生”本可不带姓,“老爷”本是下对上的称呼,也常不带姓;女仆称“老爷”,虽 和旧式太太称丈夫一样,但身份声调既然各别,也就不要紧。仆役称“师母”,决无门生之 嫌,不怕尊敬过分;女仆称“太太”,毫无疑义,男仆称“太太”,与女仆称“老爷”同 例。晚辈称长辈,有“爸爸”,“妈妈”,“伯伯”,“叔叔”等称。自家人和近亲不带 姓,但有时候带号码儿;远亲和父执,母执,都带姓;干亲带“干”字,如“干娘”;父亲 的盟兄弟,母亲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论。

这种种称呼,按刘半农先生说,是“名词替代创词”,但也可说是他称替代对称。不称 “你”而称“某先生”,是将分明对面的你变成一个别人;于是乎对你说的话,都不过是关 于“他”的。这么着,你我间就有了适当的距离,彼此好提防着;生人间说话提防着些,没 有错儿。再则一般人都可以称你“某先生”,我也跟着称“某先生”,正见得和他们一块 儿,并没有单独挨近你身边去。所以“某先生”一来,就对面无你,旁边有人。这种替代法 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称广狭而转移。譬如“某先生”,谁对谁都可称,用以代“你”,是十 分“敬而远之”;又如“某部长”,只是僚属对同官与长官之称,“老爷”只是仆役对主人 之称,敬意过于前者,远意却不及;至于“爸爸”“妈妈”,只是弟兄姊妹对父母的称,不 像前几个名字可以移用在别人身上,所以虽不用“你”,还觉得亲昵,但敬远的意味总免不 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头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头那么自由自在,到底是办不到的。

北方话里有个“您”字,是“你”的尊称,不论亲疏贵贱全可用,方便之至。这个字比 那拐弯抹角的替代法干脆多了,只是南方人听不进去,他们觉得和“你”也差不多少。这个 字本是闭口音,指众数;“你们”两字就从此出。南方人多用“你们”代“你”。用众数表 尊称,原是语言常例。指的既非一个,你旁边便仿佛还有些别人和你亲近的,与说话的相对 着;说话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也不敢妄想亲近你。这也还是个“敬而远之”。湖北人尊称人 为“你家”,“家”字也表众数,如“人家”“大家”可见。

此外还有个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将他称与对称拉在一块儿。说话的时候先叫声 “某先生”或别的,接着再说“你怎样怎样”;这么着好像“你”字儿都是对你以外的“某 先生”说的,你自己就不会觉得唐突了。这个办法上下一律通行。在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 人问路,常叫一声“朋友”,再说“你”;北平老妈子彼此说话,也常叫声“某姐”,再 “你”下去——她们觉得这么称呼倒比说“您”亲昵些。但若说“这是兄弟你的事”,“这 是他爸爸你的责任”,“兄弟”“你”,“他爸爸”“你”简直连成一串儿,与用呼位的大 不一样。这种口气只能用于亲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称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虽与你亲如 弟兄,这件事却得你自己办,不能推给别人。第二例因“他”而及“你”,用他称意在提醒 你的身份,也是加重那个句子;好像说你我虽亲近,这件事却该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 自己的朋友的你负责任;所以也不能推给别人。又有对称在前他称在后的;但除了“你先 生”,“你老兄”还有敬远之意以外,别的如“你太太”,“你小姐”,“你张三”,“你 这个人”,“你这家伙”,“你这位先生”,“你这该死的”,“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却 都是些亲口埋怨或破口大骂的话。“你先生”,“你老兄”的“你”不重读,别的“你”都 是重读的。“你张三”直呼姓名,好像听话的是个远哉遥遥的生人,因为只有毫无关系的 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却变了亲昵与轻贱两可之间。近指形容词“这”, 加上量词“个”成为“这个”,都兼指人与物;说“这个人”和说“这个碟子”,一样地带 些无视的神气在指点着。加上“该死的”,“没良心的”,“家伙”,“东西”,无视的神 气更足。只有“你这位先生”稍稍客气些;不但因为那“先生”,并且因为那量词“位” 字。“位”指“地位”,用以称人,指那有某种地位的,就与常人有别。至于“你老”, “你老人家”,“老人家”是众数,“老”是敬辞——老人常受人尊重。但“你老”用得少 些。

最后还有省去对称的办法,却并不如文法书里所说,只限于祈使语气,也不限于上辈对 下辈的问语或答语,或熟人间偶然的问答语:如“去吗”,“不去”之类。有人曾遇见一位 颇有名望的省议会议长,随意谈天儿。那议长的说话老是这样的:

去过北京吗?

在哪儿住?

觉得北京怎么样?

几时回来的?

始终没有用一个对称,也没有用一个呼位的他称,仿佛说到一个不知是谁的人。那听话 的觉得自己没有了,只看见俨然的议长。可是偶然要敷衍一两句话,而忘了对面人的姓,单 称“先生”又觉不值得的时候,这么办却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生人相见也不多称“我”。但是单称“我”只不过傲慢,仿佛有点儿瞧不起人,却没有 那过分亲昵的味儿,与称你我的时候不一样。所以自称比对称麻烦少些。若是不随便称 “你”,“我”字尽可麻麻糊糊通用;不过要留心声调与姿态,别显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 儿。若是还要谨慎些,在北京可以说“咱”,说“俺”,在南方可以说“我们”;“咱”和 “俺”原来也都是闭口音,与“我们”同是众数。自称用众数,表示听话的也在内,“我” 说话,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联合宣言;这么着,我的责任就有人分担,谁也不能说我自以为 是了。也有说“自己”的,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没主意,怨谁!”但同样的句子用 来指你我也成。至于说“我自己”,那却是加重的语气,与这个不同。又有说“某人”, “某某人”的;如张三说,“他们老疑心这是某人做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个“某人”就是张三,但得随手用“我”字点明。若说“张某人岂是那样的人!”却 容易明白。又有说“人”,“别人”,“人家”,“别人家”的;如,“这可叫人怎么 办?”“也不管人家死活。”指你我也成。这些都是用他称(单数与众数)替代自称,将自 己说成别人;但都不是明确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声调姿态,才能显出作用,不像替代 对称那样。而其中如“自己”,“某人”,能替代“我”的时候也不多,可见自称在我的关 系多,在人的关系少,老老实实用“我”字也无妨;所以历来并不十分费心思去找替代的名 词。

演说称“兄弟”,“鄙人”,“个人”或自己名字,会议称“本席”,也是他称替代自 称,却一听就明白。因为这几个名词,除“兄弟”代“我”,平常谈话里还偶然用得着之 外,别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众说话专用的自称。“兄弟”,“鄙人”全是谦词,“兄弟” 亲昵些;“个人”就是“自己”;称名字不带姓,好像对尊长说话。——称名字的还有仆役 与幼儿。仆役称名字兼带姓,如“张顺不敢”。幼儿自称乳名,却因为自我观念还未十分发 达,听见人家称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制,可教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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