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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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像是乘汽车兜风一般,也还是一点不觉忙的——有时从东长安街槐 林旁驰过,茂树疏灯相掩映着,还有些飘飘然之感呢。北平真正的闲人其实也很少,但大家 骨子里总有些闲味儿。我也喜欢近代的忙,对于中古的闲却似乎更亲近些。但这也许就因为 待在北平大久的缘故吧。
写到这里看看,觉得自己似乎将时代忘记了。我所称赞的似乎只是封建的遗存,是“布 尔”或小“布尔”的玩意儿;而现在据说非“普罗”起来不可,这可有点儿为难。我实在爱 北平,我所爱的北平是如上面说的。我没有或不能“获得”“普罗”的“意识形态”,我也 不能“克服”我自己;结果怕只该不说话或不说真话。不说话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说 话大约在现在也还不能就算罪过吧;至于撒谎,则我可以宛转地说,“我还没有那种艺 术”,或干脆地说,“我还没有那种勇气!”好在我这通信是写给一些朋友的,让他们看我 的真话,大约是还不要紧的。
我现在是一个人在北平,这回是回到老家去。但我一点不觉着是回家,一切都像出门作 客似的。北平已成了我精神上的家,没有走就想着回来;预定去五个礼拜,但想着南方的天 井,潮湿,和蚊子,也许一个月就回来了。说到潮湿,我在动身这一天,却有些恨北平。每 年夏季,北平照例是要有几回大雨的,往往连下几天不止。前些日子在一个宴会里,有人问 我到什么地方避暑去;我回答说要到上海去;他知道上海不是避暑的地方。我却知道他是需 要避暑的,就问,是北戴河么?他答应了之后,说:北平太热了,而且照例的雨快要来了, 没有意思!我当时大约说了“是”,但实在并不知道北平夏天的雨究竟怎样没有意思!我去 年曾坐在一间大屋中看玻璃帘外的夏雨,又走到廊下看院中的流水,觉得也还有些意思的。 但这回却苦坏了我。不先不后,今夏的雨期恰在我动身这天早晨起头!那种滂沱不止的雨, 对于坐在大屋中的我也许不坏,但对于正要开始已生疏了的旅行生活的我,却未免是一种虐 政了。我这样从西郊淋进了北平城,在恨恨中睡了一觉。醒来时雨到住了,我便带着这些阴 郁的心情搭早车上天津来了。
七月十日,天津丸中。
某君南去时,我请他写点通信来,现在以付此“草”,希望“源源”而来。他赶大暑中 往江南去,将以受了热而怪张怪李,却难说。此文对于北平,虽怀恋的成分多,颇有相当的 平允的。惟末段引需要避暑的某君的话,咒诅北平的雨,却未必尽然。我以为不如咒诅香炉 灰式的道路。
七月十九日平记。
(原载1930年7月28日《骆驼草》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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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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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杂记
前些日子回南方去,曾在“天津丸”中写了一篇通信,登在本《草》上。后来北归时, 又在“天津丸”上写了一篇,在天津东站亲手投入邮筒。但直到现在,一个月了,还不见寄 到,怕是永不会寄到的了。我一点不敢怪邮局,在这个年头儿;我只怪自己太懒,反正要回 到北平来,为什么不会亲手带给编辑人,却白费四分票,“送掉”一封虽不关紧要倒底是亲 手一个字种种种写出的信呢?
我现在算是对那封信绝了望,于是乎怪到那“通信”两个字,而来写这个“杂记”。那 封信仿佛说了一些“天津丸”
中的事,这里是该说青岛了。
我来去两次经过青岛。船停的时间虽不算少却也不算多,所以只看到青岛的一角;而我 们上岸又都在白天,不曾看到青岛的夜——听说青岛夏夜的跳舞很可看,有些人是特地从上 海赶来跳舞的。
青岛之所以好,在海和海上的山。青岛的好在夏天,在夏天的海滨生活;凡是在那一条 大胳膊似的海滨上的,多少都有点意思。而在那手腕上,有一间“青岛咖啡”。这是一间长 方的平屋,半点不稀奇,但和海水隔不几步,让你坐着有一种喜悦。这间屋好在并不像 “屋”,说是大露台,也许还贴切些。三面都是半截板栏,便觉得是海阔天空的气象。一溜 儿满挂着竹帘。这些帘子卷着固然显得不寂寞,可是放着更好,特别在白天,我想。隔着竹 帘的海和山,有些朦胧的味儿;在夏天的太阳里,只有这样看,凉味最足。自然,黄昏和月 下应该别有境界,可惜我们没福受用了。在这里坐着谈话,时时听见海波打在沙滩上的声 音,我们有时便静听着,抽着烟卷,瞪着那袅袅的烟儿。谢谢C君,他的眼力不坏,第一次 是他介绍给我这个好地方。C君又说那里的侍者很好,不像北平那一套客气,也不像上海那 一套不客气。但C君大概是熟主顾又是山东人吧,我们第二次去时,他说的那一套好处便满 没表现了。
我自小就听人念“江无底,海无边”这两句谚语,后来又读了些诗文中海的描写;我很 羡慕海,想着见了海定要吃一惊,暗暗叫声“哎哟”的。哪知并不!在南方北方乘过上十次 的海轮,毫无发现海的伟大,只觉得单调无聊,即使在有浪的时候。但有一晚满满的月光照 在船的一面的海上,海水黑白分明,我们在狭狭一片白光里,看着船旁浪花热闹着,那是不 能忘记的。而那晚之好实在月!这两回到青岛,似乎有些喜欢海起来了。可是也喜欢抱着的 山,抱着的那只大胳膊,也喜欢“青岛咖啡”,海究竟有限的。海自己给我的好处,只有海 水浴,那在我是第一次的。
去时过青岛,船才停五点钟。我问C君,“会泉(海浴处)怎样?”他说,“看‘光腚 子’?穿了大褂去没有意思!”从“青岛咖啡”出来时,他掏出表来看,说:“光腚子给你 保留着回来看罢。”但我真想洗个海水澡。一直到回来时才洗了。我和S君一齐下去,W君 有点怕这个玩意,在饭店里坐着喝汽水。S君会游泳走得远些,我只有浅处练几下。海水最 宜于初学游泳的,容易浮起多了。更有一桩大大的妙处,便是浪。浪是力量,我站着踉跄了 好几回;有一回正浮起,它给我个不知道冲过来了,我竟吃了惊,茫然失措了片刻,才站起 来。这固然可笑,但是事后真得劲儿!好些外国小孩子在浪来时,被滚滚的白花埋下去,一 会儿又笑着昂起头向前快快游着;他们倒像和浪是好朋友似的。我们在水里呆了约莫半点 钟,我和S君说,“上去吧,W怕要睡着了。”我们在沙滩上躺着。C君曾告诉我,浴后仰 卧在沙滩上,看着青天白云,会什么都不愿想。沙软而细,躺着确是不错;可恨我们去的时 候不好,太阳正在头上,不能看青天白云,只试了一试就算了。
除了海,青岛的好处是曲折的长林。德国人真“有根”,长林是长林,专为游览,不许 造房子。我和C君乘着汽车左弯右转地绕了三四十分钟,车夫说还只在“第一公园”里。C 君说,“长着哪!”但是我们终于匆匆出来了。这些林子延绵得好,幽曲得很,低得好,密 得好;更好是马路随山高下,俯仰不时,与我们常走的“平如砥,直如矢”的迥乎不同。青 岛的马路大都如此;这与“向‘右’边走”的马路规则,是我初到青岛时第一个新鲜的印象。
C君说福山路的住屋,建筑安排得最美,但我两次都未得走过。至于崂山,胜景更多, 也未得去;只由他指给我看崂山的尖形的峰。现在想来,颇有“山在虚无缥缈间”之感了。
九月十三日夜
(原载1930年9月22日《骆驼草》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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