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十导演-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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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正常幸福人生的最后一次联系。在王家卫电影中,苏丽珍包括张曼玉所扮演的所有角色永远是传统价值、平凡生活、深挚爱情、宁静心灵及其幸福渴望的象征;而她的男友则常常是些地道的另类。
《中国电影十导演》 一王家卫:浮游人生(2)(图)
如前所述,《东邪西毒》的故事假借了武侠形式,其实只不过是让旭仔扮演剑客经纪人,换了一个名字,叫做西毒欧阳锋;而让苏丽珍穿上古装,虽然深爱着欧阳锋,但最后却嫁给了其兄,从而变成了心上人的嫂子。在这部以古装武侠类型包装的影片中,主人公所面临的人生选择还是一样:要自由自在的飞翔,还是要幸福的相爱?等到明白“沙漠的另一边还是沙漠”的时候,家乡的绿洲,已经成了情人的墓地。如果说《东邪西毒》对自由/幸福的矛盾主题有所拓展,那就是揭露了欧阳锋逃离背弃的姿态,只不过是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也就是所谓“要想不被别人拒绝,必须首先拒绝别人”。因此,把心灵世界的矛盾,刻画到一个更深的层次。 西毒是这样,东邪也是这样。更好的例子,应当还是王家卫虚构的那个姑苏慕容氏的公主慕容燕/慕容嫣,情感与理智的矛盾,自由与幸福的冲突,干脆用人格分裂的形式凸显出来:一时想要杀死情人、保护自我,一时却又想要杀死自我、保护情人。最后,干脆将情人与自我的矛盾及其历史一概抹煞,变成了独孤求败形影相吊,求胜不能。《东邪西毒》中唯一的亮色,是让年轻的洪七带着老婆闯荡江湖,有可能爱情、事业双丰收,自由、幸福两不误。值得注意的是,洪七之所以如此、之所以能够如此,恰恰因为他本性/头脑简单。对西毒、东邪等〃复杂〃的心灵而言,难说不是一种隔河景色。 上述三部影片共有一个逃离故地、寻找自由,最后不得其所的叙事主题。如前所述,这很容易被读解成“九七”来临之前香港移民潮的心理折射,但这仅仅是这些影片的一个层面。影片更深的一个层面,是现代都市人对现实生存环境的心理上的逃离,自由与幸福似乎总是存在于他乡。而影片的最深处,则是对此世人生的根本惶惑,自由的梦想也不过是浮游人生中的一种自我安慰,理想的彼岸不过是虚无的别名。
《中国电影十导演》 一王家卫:青春孤独
自由的另一面就是孤独。孤独不仅是自由的前提,更是自由的结果。接下来的三部影片,直接讲述20世纪90年代的现代人生,孤独的主题自然得到了更深刻的呈现。《重庆森林》中影像变形,《堕落天使》中行为变态,《春光乍泄》中情感变性,凸现的只有刻骨铭心并让人发痴发狂的孤独感受。
《重庆森林》中的众生,与《东邪西毒》中沙漠上的过客,其生命境遇、生存状态并无二致。如有不同,那也不过是城市森林中的孤独游魂,心灵更加恍惚,命运似乎也更加吊诡:当今世界天涯比邻,但擦身而过者却又咫尺天涯“我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她/6个小时之后她爱上了别人”爱我者我不爱她,我爱者又总是爱上别人。独孤求败套上金发、戴上墨镜、穿上风衣,成了女毒枭,在都市丛林中挣扎求存,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层层伪装。衣着的变形是她对自我孤独的掩饰,结果却反而使得她的孤独自我显得更加突出鲜明。而警察223的爱情,其实不过是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婚恋故事的蓄意仿制品,愚人节的分手当是对所有聪明人无情的嘲弄。无论他想借电话、借传呼或是直接与人交流;无论他使用粤语、英语、日语或是国语,结果总是一样,他的心事,无人愿意费神倾听。
警察663的故事,使得现代人疑惑迷思和孤独宿命的主题变得更加简明:快餐有多种选择,男女的爱情则有如快餐;选择的自由变成了陷阱,自我的空间却又变成了别人的航空港。丰富的单调和拥挤的孤独,使得人生的定位失去坐标;而行动的快捷和资讯的爆炸,反而使得心灵的交流几无可能。情感与精神的迷津无人能够指点,飞翔或降落的梦想最终只能寄托于一张地址不明的机票。《重庆森林》的叙事更加大胆“离谱”,几位主人公的故事互不相关,这“不相关”不仅是现实关系的描述,更是心灵状态的写意。
《重庆森林》中的警察223,在《堕落天使》中变成了囚犯223,使得这两部影片有了一种神秘的联系。后者的情节、人物乃至电影影像都变得更加怪异,人物的行为也明显地变态。223因吃多了凤梨罐头而变成了哑巴,彻底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却仍在不断寻求与人擦身而过及其与人作心灵交流的机会,而且号称搞得头破血流也不在乎。这位失语者的心语是如此的丰富,只要出场就会独自喋喋不休;但他与别人的交往却总是让别人痛苦不堪,他自己也同样内心泣血。他的自由的人生选择和追求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想与人倾心交流,结果却是一场又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唯一的人生支柱是父子亲情,但父亲终于去世,留下的只是一段恍惚的录影,自己终于长大,并且从此彻底孤独。
与《重庆森林》不同的是,《堕落天使》的下一个故事的主人公不再是另一个警察,而是一个杀手。杀手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是一切由别人安排,并且工作拍档之间不能有情。这份自由的代价,是要忘却过去、远离社会、抛弃正常的人生欲望和生活方式,一旦想要自己为自己做出一个决定,有情的拍档就会成为无情的死神。自由实际上已经贬值,甚至彻底变质了。另一方面,即使在工作拍档之间,语言业已成了多余,或不如说已经失效,现代化的传真设备彻底异化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性质。即使是要谢绝一次约会,也要通过钱币,点唱别人的歌声,传达〃忘记他〃的信息。于是,冷酷无情的杀手经纪人,只能吸吻“他”吸过的烟头,自慰,然后痛哭;“忘记他”的方式,就是让对方去死,让自己彻底孤独而且绝望,然后去追求“一分钟的温暖”。
《堕落天使》的另一个不同点,是进一步扩大了表现视野,而且将其中的人物做进一步〃无名化〃处理。影片中的失恋女郎、金发女郎等人的夸张变态的言行举止,无非内心孤独压抑的写照。影片中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传达出“天使堕落”的信息,传达出人间世界中孤独游魂的恍惚和感伤。
《春光乍泄》的同性恋题材引起了一些就事论事的争议,在这一层面上,作者故意如此,是要对自由做出自己的诠释。表达对自由的理解,当然包括对性自由,以及同性恋自由的理解和同情。在更深的层面上,仍是对人生自由及其情感幸福的双重质疑:《春光乍泄》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同志不同心”的故事。与前几部影片不同,《春光乍泄》集中笔墨,描写一对同性恋人的两人世界,黎耀辉与何宝荣一起从香港出走,一同寻访他乡的瀑布,并无其他不相干因素的干扰,但这两位主人公还是没有在这段行程中一直相伴到底。最后到达瀑布/目的地时,只有黎耀辉孤身一人。影片中的迷路与争辩,自然也就有了象征性的含义。
影片是从“不如重新开始”一说开始的,黎耀辉说这话对他具有极大的“杀伤力”,所谓“春光乍泄”,指的就是重新开始那一刻的性情喜悦。但每一次重新开始,结局似乎总是一样,春光乍泄之后就是夏日炎炎,然后是秋风落叶,最后是冬天严寒,然后又是“不如重新开始”。《春光乍泄》讲述了主人公之间失落、欲望、期待、拯救、挣扎、折磨、分手、重聚、再分手的过程,灵魂的孤独却在此过程中层层深入、层层递进。黎耀辉偷偷扣下对方护照的细节,是影片中最真实最具象征性的一幕,这一做法只能使对方的身份变得非法和暧昧,但却不能留下对方的身体,更不能留下对方的灵魂。说到底,他们都是孤独的游魂,结伴同行,不过是一相情愿的心灵幻想,如春光乍泄。
《春光乍泄》中的黎耀辉去了瀑布,小张去了天尽头,结果还是“去过了,就该回头了”。说穿了就是:这世界虽有他乡,这人生却没有“彼岸”。无论走到哪里,人总是无法摆脱孤独漂泊的宿命。看起来,这是对“出走主题”的否定之否定,应该具有积极的人生意义;然而〃无处可逃〃的处境,实际上把游魂的孤独写到了极至。
《中国电影十导演》 一王家卫:逝水年华(图)
要对《花样年华》一片做单独的阐释,原因是它的风格与以前的影片有明显的不同。不仅影像镜头变得优雅稳重,叙事的主题也变得深沉含蓄,仅仅是女主人公的那数十套花色图案不同的旗袍,就把花样年华时光流逝的伤情意绪点染得如泣如诉。有人言“如果说,《春光乍泄》是一首断电时写的现代诗,凌乱耀眼精彩;《花样年华》就是一首古诗,势如流水绵绵不绝”46,这不无道理。 出走是王家卫电影中的一个常用的情节元素,如前所述,这一主题源于影片中人飞翔的欲望和对彼岸的向往。《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也从香港出走到新加坡,不同的是,他的出走并非对理想的追寻,而是对现实处境的逃避。这种逃避主要不是因为主人公的性格懦弱,而是基于作者努力营造的60年代香港社会环境氛围的无形压力,因为影片的主人公已经各有家室,而且人到中年影片的作者王家卫本人显然也有了中年人的沧桑心态。以前的影片主题是追寻自由,但得不到幸福;这部《花样年华》的主题却是渴望幸福,却不得自由。 《花样年华》的主人公不得自由,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最表层的原因,当然是社会环境的限制,这不光是指60年代的婚姻道德观念,也是指华人世界中常有的飞短流长。女主人公的出入进退,都在房东邻里有意无意的“监视”之中;进而还有或善或恶的劝导训诫。 更深刻的原因,则是男女主人公心灵的不自由,这又分成几个层次。一,是两位主人公之间“我们和他们不一样”的自我期许或道德约定,应对了外在社会的舆论环境说到底,世间众生大多不过是环境的产物;二,是女主人公的人生选择,虽不说是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但至少是想修复旧帆、而不想另造新篷,所以,即使周慕云有两张船票,苏丽珍也不会随之前往传统不仅是外在的风俗仪轨,更是内在的价值观念及其心理积淀;三,这就造成了男女主人公之间同情但不同心,或同心但不同道,两情相悦却不能两心相通自主的选择既是个人存在的证明,也是个人孤独的因由;四,男主人公有行动的自由,但也一样缺乏心灵的自由,他的孤独的心事,只能对他乡的废墟树洞言说正所谓: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于是,这个“怀旧”的故事,就无意之间重现了半个多世纪之前中国大导演费穆经典影片《小城之春》典雅含蓄的艺术神采,将一个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伤故事,演化成“发乎情,止乎礼”的东方美学玄妙境界。似乎当真如大诗人普希金所言,过去了的一切,都会变成亲切的怀念。然而即使如此,“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就这样空空流逝,如此无尽的人世悲歌,还是会让人唏嘘感叹。 这平稳深沉、中规中矩的《花样年华》,不再像人们印象中的王家卫电影那样充满创意且神采飞扬,有人说是电影作者创造力枯竭的征象,在我看来,不如说是王家卫有意对自己的人生及其电影创作的“青春时代”做一次总结和告别。
《中国电影十导演》 一附记:关于《2046》
2004年,王家卫终于推出了让电影观众期待了三年之久的影片《2046》。这仍然是一部典型的王家卫电影,也就是说,仍然是一次生命的呢喃——我是说,仍然可以从声明呢喃这个角度去阅读。
片名:本片的片名比较奇怪,2046这个数字,最先出现在《花样年华》中,是主人公周慕云和情人苏丽珍约会的旅馆房间号。在《2046》中,主人公周慕云再次看到了这个房号,显然引起了一种美好且伤感的回忆,从而要求租用这个房间,只是阴差阳错,最终住进了2046房的隔壁2047。片名的另一个来源,是主人公为纪念过去的情感而写的一部小说的题目《2046》,电影中所讲述的片断性的故事情节似乎也正是主人公的小说内容,虚虚实实,朦朦胧胧,真假难辨。片名的第三种解释,是香港回归祖国50周年的时刻47。无论片名中的2046指的是空间即一个房号,还是时间即一个年份,或是一种虚拟的时空故事即一篇小说的题目,其实都不过是人的生命的痕迹,不过是生命的记忆、焦虑和想象。
叙事:本片的叙事看起来仍是王家卫式的“不知所云”,现实的人生场景和虚拟的未来时空交织在一起,几乎没有什么故事,而只有一系列往往是前言不搭后语且幻想与现实难分的生活场景片断。作者似乎在借着主人公周慕云的生活和小说讲述一个男人和若干个女性之间的交往,但无论是黑蜘蛛还是白玲、是露露或是神经质的王家大小姐、二小姐,都不过是恍如流云飘过,只留下一些隐隐约约的痕迹。显然,周慕云一生唯一的真爱是苏丽珍,但苏丽珍已成过去并随退色的画面从镜头前飘然而去。黑蜘蛛虽然也说自己叫做苏丽珍,但名是而实非,相遇也只能徒增感叹。反过来,主人公周慕云在这些女性的生命过程中,无论留下了怎样深刻的印痕,也不过是生命流逝的记号。
主题:本片的叙事线索,是一系列的时间表,从1966年12月24日平安夜,到1967、1968、1969年的平安夜,到1小时之后、10小时之后、100小时之后、1000小时之后的字幕,到片头充满幻想的时光列车的细节与影像,无不是在表示时间的流逝。也就是生命的流逝。作者记下这些时间的记号,并非讲述历史,也不是讲述人生,不过是一种标准化的生命呢喃。平安夜是西方习俗中家人团聚的时刻,作者年复一年地反复讲述,无非是重复同一个故事:漂泊无定的世间浪子,每一年都是和不同的人在一起,人造的温馨背后其实是一片无法填补的空虚。当然,主人公虽然历尽沧桑,但仍坚持“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出借”——当然更不会出卖——的人生原则,诸如自由和尊严,当然还有爱情与心灵。生命的痕迹虽是一片空虚,但他仍在不断挣扎,书写的故事作为心灵历程的纪录,却又不过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絮语呢喃。
人物:与其说这里面有些人物,不如说有些生命的影子,不过是小说家周慕云心灵创造的幻象。从根本上说,这些人物本身,也都不过是小说家周慕云的叙述语言符号。进而,周慕云本人何尝不是电影作者王家卫生命心语的影像替身?所说的都是现代城市中人,也是人间风尘中人,也是情欲渴望中人,当然也都是虚拟幻象中人。影片中的赌徒、妓女、舞女,外加周慕云这样一个穿花蝴蝶,构成了一种现代风尘的世像,而背后则是一片生命的废墟。或欲望贲张,或冷如机器,即是想要流泪,也要从黑夜等到天明方能表达。除了王靖文、王洁文姊妹,片中的其他所有人都如浮生泡影,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除了痴情且心伤累累的王靖文,其他所有人也都没有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