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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满月 作者:吉本芭娜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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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为如此,此刻我的心里异常沉闷。 
  那微微暗灰的云絮,染上了淡淡的桔红,在西边的天空中开始弥漫升腾。寒冷的夜即将缓缓降临,填满心灵的空洞。——困倦阵阵袭来。 
  “现在睡觉,就会做恶梦。” 
  我说出了这句话,又站起身来。 
  先是到离别已久的田边家厨房。刹那间惠理子的笑脸又浮现于眼前,胸口一阵刺痛,可我还是想干点什么。看来近日没有人使用厨房。污垢斑斑、我开始清扫厨房。用洗洁粉嚓嚓地刷着水槽,擦净了煤气灶台,洗了微波炉的盘子,磨了菜刀。把全部的抹布洗出来漂净,放进干燥机里。我看着干燥机呼呼地转动,察觉到心里变得充实有力。为何我会如此厚爱与厨房有关的工作呢,不可思议。这种爱如同镌刻在灵魂记忆中的遥远憧憬。只要站在这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失而复得。今年夏天,我集中学习了烹饪理论。 
  那种感觉,就是脑袋里细胞繁殖增多的感觉,叫我难以忘怀。 
  我买来了基础、理论、应用等三册书,一一啃了一遍。在公共汽车和沙发床上读理论篇,背诵了卡路里、温度、原料。然后只要有时间,就在厨房实际烹饪操作。那三册书已经搞得破破烂烂。现在还珍藏在手里。那凹版印刷的彩页,时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就像是小时候喜爱的画册一样。雄一和惠理子说过好多次,美影简直疯了,嘿。我真像疯子一样,整个夏天做呀做,做个不停。我把打零工赚来的钱,全都花了进去。如果没做好,重头再来,直至成功。做的时候,时而急三火四,时而焦躁不宁,有时慰藉温暖。 
  如今想来,三个人因此经常一起吃饭,这是一个多么惬意的夏天啊。 
  晚风透过格子窗吹进来,天空余热未尽,一片浅蓝渐渐印染开去。我们看着窗外景色,吃着炖猪肉、中国凉菜、西瓜色拉。做什么吃,惠理子都欣喜若狂,而雄一不声不响,狼吞虎咽。我就是为他们做的。 
  放入很多馅的煎蛋卷、形色俱佳的炖品、油炸虾等,学做这类东西颇耗时间。我的缺点是性格急躁,我没想到这会给做色味俱佳的好菜带来不利影响。或是没有等到温度完全上升,或是水气没有消尽就动手,这些细枝末节方面,会在菜上毫不保留地反映出来,使我不禁愕然。我烧出的菜作为家庭主妇的晚餐无伤大雅,但绝对不能成为登在画报上的佳肴。 
  无奈我只得凡事小心,仔细留神。碗碟擦得干干净净,调料用过之后盖子拧紧,冷静地捉摸操作顺序,情绪开始焦躁时,停下来做深呼吸。起初烦躁不安,灰心丧气。可是猛然间一切正常时,就又以为连性格都截然改变,其实这只是欺骗自己而已。 
  这次当上烹饪老师的助手实在不易。老师是颇有名气的女人,她不仅在教室上课,而且在电视、杂志上有很多惹人注目的工作。因此我前去应试时,报考的人数多极了。这都是后来听说的……我想自己是一个初学的生手,经过一个夏天的学习,能够进入这种地方,实在太幸运了,为此我不由得意洋洋。当我看到来学校学习的其他女人时,恍然大悟,她们与我心态完全不同。 
  她们的生活幸福甜蜜。她们所受的教育无论怎么学习,都不会越离幸福圈子之外。大概她们从慈祥的父母那里接受了这种教育。因而她们并不知道何为真正快乐,在好坏参半的人生之路中,不懂得如何选择。她们能做的只是走自己的人生。这种幸福人生极力回避自己孑然一身的感受。我也觉得那很不错。嫣然一笑,如花一般;扎上围裙,学做烹饪;带着满腹的烦恼,满心的彷徨,去恋爱结婚。这的确是绝妙的人生,美好而又温馨。尤其是在身心憔瘁的时候,脸上冒出粉刺的时候,寂寞的夜晚到处打电话找不到朋友的时候,我嫌恶自己的人生,出生,长大,所有的所有。我悔恨一切。 
  然而今年夏天是最幸福不过了,还有那暖人心扉的厨房。 
  我毫不害怕烧伤、割破,即使通宵达旦工作,也不觉得痛苦。每天都会迎来明天,又要接受新的挑战,我高兴,心发颤。操作程序已经滚瓜烂熟,在我做出的圆帽形蛋糕里含有自己灵魂的碎屑。在自选商场找到的西红柿鲜红鲜红,我喜欢得要死。 
  我体味到了快乐,不再回首。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要保存死亡的意识,否则就没有生存的感觉。人生便是如此。 
  在黑暗之中,胆战心惊地走在刀削陡立的山崖边上,走到国有大道时,总算舒一口气。这时怀着充满恐惧的心情举头仰望,明亮的月光沁入心脾,那美妙体验我没齿难忘。 
  清扫结束,准备就绪,已经入夜了。 
  门铃一响,雄一抱着一个大塑料袋,费力地推开门,探进头来。我几步走到门口。 
  “不可相信!” 
  雄一说着,把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什么不可信?” 
  我问他。 
  “你说的都买了,一个人没办法拿到这儿,太多了。” 
  我点点头,装做不在乎的神情。可是雄一真的动气了,只得同他一起来到停车场。 
  车里面有两个自选商场的大袋子,从停车场搬到大门口,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气。 
  “嗯,我也买了自己用的各种东西。” 
  雄一抱起一个更重的袋子。 
  “各种东西?” 
  我扫了一眼自己抱的袋子,里面有洗发精、笔记本,此外还有速食制品。我看出了他最近一段的饮食生活。 
  “……喏,你再走几趟就行嘛。” 
  “可你要是来了,一趟就行了。哎,月亮多美!” 
  雄一下巴一扬,指指天空的冬月。 
  “完全不错。” 
  我挪揄一句。进入大楼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瞥了一眼令人依恋的月亮,月近全满,银光如昼。在上升的电梯之中,雄一说: 
  “到底还是有关系吧。” 
  “什么有关系?” 
  “看到月亮很美,就会促动你做菜的,不是做‘望月面条’之类的间接关系。” 
  噌地一声,电梯停住了。那一瞬间,我的心变成一片真空。我边走边说: 
  “是更为本质的?” 
  “是啊是啊,是人的本质方面的。” 
  “有关系,绝对有关系呀。” 
  我立即肯定。假如这里是“百人智力问答竞赛”电视演播现场,“有关系有关系”的喊声会响彻宇宙,震撼云霄。 
  “到底还是有关吧。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艺术家,便毫无根据地以为对你来说艺术便是烹饪。其实呢,你是真心喜欢厨房的工作,终归说来,这样也不错。” 
  雄一自己点了好几次头,表示理解。最后那句话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的。 
  “简直是个孩子。” 
  我笑道。刚才的真空倏地变成词句闪过脑海。 
  ——“要是有雄一在,什么也不需要。” 
  这只是眨眼之间的感觉,我颇感困惑。这是因为光线太强,耀眼夺目的缘故。我的内心之中已经充实。 
  我用两个小时做了晚餐。 
  这时雄一看看电视,剥剥番薯皮。他的手很巧。 
  对我而言,惠理子的死相距很远。我没有直面体验。那只是透过暴风雨,逐渐接近的黑暗事实。雄一则被暴风雨打得萎靡不振,如同败柳一般。因此我们两人故意回避谈及惠理子的死。不知此刻几时。不晓现在何处,时空感觉越发模糊不清,但知道我们两人此时此刻共在一处。没有未来,也无其他,只舒适地感觉到一片空间,安逸恬静。虽然我表述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那是巨大而可怕的预感。这强大的预感反而让我们在黑暗孤独之中,激化了两个人的孤儿意识。夜色深沉透明的时分,我们开始吃做好的很多饭菜。色拉、馅饼、炖品、炸丸,另有炸豆腐、凉拌青菜、凉拌粉丝、凉拌鸡丝、俄国汤、醋猪肉、烧麦……各国风味杂列。可我们并不在意,吃了很长时间,喝着葡萄酒,全都吃光了。 
  雄一喝得烂醉如泥,我觉得奇怪,就喝这一点酒不致于喝醉。低头看了一眼,一个空葡萄酒瓶躺在地上,吃了一惊。像是还没有做菜之前全都喝空的,怪不得喝得烂醉。我惊愕地问: 
  “雄一,这整整一瓶是刚才喝光的?” 
  雄一仰面躺在沙发上,咋呼咋味地嚼着西洋芹,应了一声。 
  “一点儿也不上脸呐。” 
  我这么一说,雄一神色一变,戚然悲切。我想到喝醉了不好侍候,就说: 
  “怎么啦?” 
  雄一面带一副认真的表情说: 
  “这一个月以来,大伙一直这么说,这句话已经融进心里了。” 
  “大伙是指学校里的人?” 
  “嗯。” 
  “这一个月,你净喝酒了吧?” 
  “嗯。” 
  “所以你没心思给我打电话。” 
  我笑了。 
  “我看着电话,光闪闪的。”雄一也笑着说。“晚上喝醉回来的路上,电话亭在前面明晃晃的。在黑漆漆的路上,离老远一眼就看见了。我想,啊,这一口走到那里非给你打电话不可,号码是XXX—XXXX,摸出来电话磁卡,插进电话盒子里。可是一想到我现在在哪里,然后讲什么,就马上心烦意乱,就放下了电话。回家嗵地倒在床上一睡,就梦见你在电话那一头,哭着发火。” 
  “哭着发火,是你想像中的我。实际上没你想的那么重。” 
  “嗯,突然我觉得好幸福啊。” 
  雄一可能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讲什么,他用极其困倦的声音,一句一句接着讲: 
  “母亲已经不在了,你来到这房子里,就在我眼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旦大发雷霆,跟我一刀两断,那也是没有办法。三个人住在这里时,太难为你了,所以不想再见到……有客人睡在沙发上,以前我向来喜欢。床单雪白雪白,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好像是在旅行一样……这一段日子,我没有怎么好好吃过饭,有几次自己想动手做饭。连食物也在闪光。一吃光了就会没了吧?我就觉得这很麻烦,索性光喝酒。我要是说清楚,也许你会住在这里,不回去。起码听我讲讲。我想像着那幸福时刻,可是我害怕等待。好可怕,虽然我盼着,但是你一旦火冒三丈,当即我会掉进无底的黑夜里,自己一个人。我没有信心,也没有毅力能够让你理解我的心情。” 
  “你呀,可真是那种孩子。” 
  我的语调虽然略带愠怒,我的眼睛却湿润了。岁月已流过两人中间,深刻的理解如同心灵感应,倏然而至。我的复杂感情与这个大孩子息息相通。 
  雄一说: 
  “今天如果没有尽头,今夜如果永远延缓,那该多好哇。美影,就一直住在这里吧?” 
  “住倒可以。”我想他这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因而尽力温和地说:“惠理子已经不在了。两个人住在一起,是作为你的女人呢,还是作为朋友呢?” 
  “卖掉沙发,买一张双人床吧?”雄一笑着,接着极其坦诚老实地说:“我自己也弄不清。” 
  这奇妙的诚实反倒打动了我的心。雄一继续说。 
  “现在什么也想不了。你对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我自己今后会如何变化,与过去将有什么不同,这一切我全都不明白,虽说可以想想,可是现在这种精神状态,没法认真思考,也就什么都决定不了。得尽快摆脱这种状态,我想快点摆脱。现在不能把你拖进来。两个人一同陷入死亡的漩涡里,你也不会快活……也许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这样。” 
  “你现在也不要想啊。顺其自然吧。” 
  我说着,几乎哭了出来。 
  “哎,明天醒来,一定全忘。近来总是这样,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持续到第二天的。”雄一说完之后,咕噜一下爬在沙发上,又自言自语:不好办哪……夜中的房间里静无声息,好像也在听雄一的话。这房子惠理子死后,一切都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夜已深了,暮色沉沉压将过来,使人觉得世间万物全都孤独无助。 
  ……我和雄一有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沿着细窄的梯子攀登到高处,一起俯视巨锅形状的地狱。热气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目眩,看见里面火海沸腾,血红的泡沫上下滚动。这时在身边的人必定是至亲无比、不可替代的人,可是我们两人却牵不上手。无论多么胆战心惊,都想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起来。我望着他的侧脸被烈火照得通红,现出恐慌不安的神色,总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或许,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我们两人不是男人和女人;但就太初的古代而言,却是真正的男人与女人。然而无论如何,那个地方过于冷酷了,不是人与人建立和睦关系的地方。 
  因为不是灵感占卜。 
  我绞尽脑汁幻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这只是空想一场,便不由哑然失笑。我看到的是一对男女望着大锅形状的地狱准备情死。如此说来两人相恋也是地狱之行,此种事自古就有。想到这里,笑声难抑。 
  雄一躺在沙发上,一下子就酣然入睡。那张睡脸好像表现出先我而睡颇感幸运的神情。我给他盖了被子,他一丝不动。我尽量不出水声地洗着一大堆要洗的东西,泪水滚滚涌出。 
  当然我不是因为一个人在洗东西而恨恼,而是在这寂然无声、怵然发麻的夜里,独自一人被遗弃而顾影自怜。 
  次日早晨得去上班,就把闹钟对好了。铃铃声音响了起来,我好不心烦伸手去抓,却是电话在响,我拿起了话筒。 
  “喂,喂。” 
  我叫了一声之后,想起这是别人家,与此同时又连忙加了一句:“我是田边。” 
  可是电话咔喳一声挂断了。噢,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懵懵懂懂之中闪过愧疚之情、瞧了雄一一眼,他还在呼呼大睡。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就准备了一下,悄悄走出房间,去上班了。今夜是否回到雄一家里,整个白天可以慢慢思量。我到了上班的地方。 
  大楼的整整一层,都是老师工作用的,其中有教学用的烹饪室,有摄影室。老师正在办公室里审阅一篇报道。老师还很年轻,但烹饪技艺精湛,是一个直觉敏锐、待人随和的女性。今天看见我,就嫣然一笑,摘下眼镜,开始指示今天的工作。 
  下午3点开始有烹饪课,准备工作量很大,我今天得帮助做好准备,直到结束。主要助手由别人担当。那么傍晚之前,工作就能结束……我的脑袋刚一溜号,者师的指令又继续不失时机地下达下来。 
  “樱井,后天我要到伊豆去采访,住三天。突然跟你说,不大好意思,不过你和我同行好吗?” 
  “伊豆?是杂志的事?” 
  我吃了一惊。 
  “嗯……别的孩子都不大方便。计划是介绍几家酒店的拿手菜,简单说明一下做法,不知怎么样。住在豪华的旅店、酒店里,安排单间……希望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噢,今天晚上……” 
  老师还没有说完,我就答应下来: 
  “我去。” 
  我是一个立刻应承的家伙。 
  “这下可好了。” 
  老师笑笑说。 
  我往烹饪室走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现在离开东京,离开雄一,短期远行,我觉得不错。 
  推开门见典子和栗子正在里面做准备工作。她们是比我早一年进来当助手的。 
  “美影,老师问你去伊豆了吗?”栗子一看见我问。 
  “真不错呀,听说能吃到法国风味,还有好多海鲜呢。” 
  典子喜滋滋地说。 
  “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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