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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莫言红高粱-第7章

小说: 莫言红高粱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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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后来父亲就到河堤上坐着了。他看一会儿东;看一会儿西;看一会儿河中流水;看一会儿野鸭子。河里的景色很美;每一棵水草都活着;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里;都隐藏着秘密。父亲看到了几堆被特别茂密的水草包围着的不知是骡子还是马的白骨。父亲又想起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了。春天时;田野里奔驰着成群的野兔子;奶奶骑着骡子;手持猎枪遍逐野兔;父亲坐在骡子上;搂着奶奶的腰。骡子把野兔惊起;奶奶开枪把野兔打倒。回家时;骡子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后槽牙缝里;夹着一粒高粱米粒大的铁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时塞进去的;怎么抠也抠不出来。父亲又看到了堤上的蚂蚁。一队暗红色的蚂蚁;匆匆搬运着泥土。父亲在蚂蚁中放了一块土坷垃;被阻的蚂蚁不绕道;奋力登攀。父亲把坷垃拿起;投到河里去;河水被坷垃打破;河水却不响。日头正晌了;河里泛起热烘烘的腥气;到处都闪烁光亮;到处都嵫嵫地响。父亲觉得;天地之间弥漫着高粱的红色粉末;弥漫着高粱酒的香气。父亲一仰身子躺在堤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一阵猛跳;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一切等待都会有结果的;这结果出现时;是那么普通平常;随便自然。父亲发现;被红高粱夹峙的公路上。有四个深绿色的甲虫状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爬过来了。
〃汽车。〃我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没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车!〃我父亲跳起来;怔怔地望着那些像流星一样射过来的汽车。汽车的尾部拖着一条长长的焦黄的尾巴;车头上噼噼啪啪地晃动着白炽的光芒。
〃汽车来啦!〃父亲的话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斩了似的;高粱地里笼罩着痴呆呆的平静。
余司令高兴地吼一声:〃小舅子们;到底来了;弟兄们;准备好;我说开火就开火。〃路西边;哑巴拍着屁股跳高。几十个队员;都哈着腰;提着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己经听到了汽车嗡嗡的吼叫声。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擎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手腕灼热酸麻;手掌汗水粘湿;手虎口那儿有一块肉突然跳了一下;接着便突突地乱跳起来。父亲惊讶地看着那块否核大的皮肉有节奏地跳动;好像里边藏着一只破壳欲出的小鸟。父亲不想让它跳;却因为用力;连动得整条胳膊都哆嗦起来。余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块肉跳动猛停;父亲把勃朗宁手枪换到左手;右手五指痉挛;半天伸不直。
汽车飞快地驶近;增大;车头前那两只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轰轰的马达声像急雨前的风响;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人心的的激动。父亲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车;父亲猜想着这种怪物是吃草还是吃料;是喝水还是喝血;它们比我家那两头年轻力壮的细腿骡子跑得还要快。月亮般的车轮飞速旋转;黄尘飞腾。渐渐看到车上的东西了;临近石桥时;汽车慢慢减速;黄烟从车后漫进车头;朦胧地遮掩着第一辆车上二十几个穿杏黄色衣服、头上扣着乌亮铁帽子的人。父亲后来知道了铁帽子名叫钢盔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们家的铁锅被征收走了;我哥哥从钢铁堆里偷回一个钢盔;吊在炭火上烧水做饭。父亲凝视着在烟火中变幻颜色的钢盔;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伏枥老马的悲壮神色。中间两辆汽车上;装着小山一样高的雪白口袋;最后一辆汽车上;跟第一辆车一样;站着二十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兵。
汽车逼近河堤;缓缓抟动的轮子显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车头;在父亲看来;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蚂蚱头。黄尘慢慢淡薄;汽车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蓝色的烟雾。
父亲把头使劲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从脚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团;产生强大压力;父亲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鸡头乱点;他用力扭动着臀部;来克制即将洒出的水。余司令严厉地说:〃兔崽子;别动!〃父亲万般无奈;叫了一句干爹;请求下去撒尿。
父亲得到余司令的允许;退到高粱地里;费劲撒出一泡红高粱颜色、烧灼得鸡头热辣辣发痛的尿。这时他感到轻松多了。他无意中看了一眼队员们的脸色;都如庙中塑像一般狰狞可怖。王文义舌尖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转。
汽车像警觉的大兽;屏住呼吸往前爬;父亲闻到了它们身上那股香喷喷的味道。这时;汗透红罗衫的我奶奶和气喘吁吁的工文义妻子出现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着一担佧饼;王文义妻子挑着一担绿豆汤;轻松地望见了墨水河中凄惨的大石桥。奶奶欣慰地对王文义妻子说:〃嫂子;总算挨到了。〃奶奶出嫁之后;一直养尊处优;这一担沉重的佧饼;把她柔嫩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紫印;这紫印伴随着她离开了人世。升到了天国;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荣的标志。
还是我的父亲最先发现我的奶奶;父亲靠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启示;在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逼近的汽车时;他往西一歪头;看到奶奶像鲜红的大蝴蝶一样款款地飞过来。父亲高叫一声:〃娘〃父亲的叫声;像下达了一道命令;从日本人的汽车上;射出了一阵密集的子弹。日本人的三挺歪把子机枪架在汽车顶上。枪声沉闷;像雨夜中阴沉的狗叫。父亲眼见着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奶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扁担落地;压在她的背上。两笆斗佧饼;一笆斗滚到堤南;一笆斗滚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饼;葱绿的大葱;揉碎的鸡蛋;散在绿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后;王文义妻子那颗长方形的头颅上·迸出了红黄相间的液体;溅得好远好远;溅到了堤下的高粱上。父亲看到这个小个子女人中弹之后;后退一步;身体一侧;歪在了堤南边;又滚到河床上。她挑来的那担绿豆汤;一桶倾倒;另一桶也倾倒;汤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铁桶中的一只;跌跌撞撞跳进河;在乌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着;从哑巴的面前漂过。在百桥墩上碰撞几下;钻迸桥洞;又从余司令从我父亲从王文义从方六方七兄弟面前漂过。
〃娘〃我父亲撕肝裂胆地高叫一声;身体弹到堤上。余司令扯了一把我父亲;没扯住。余司令吼一声:〃回来!〃我父亲没听见余司令的命令;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瘦小孱弱的身体跑到狭窄的河堤上;父亲身上阳光斑斓;他在弹上堤的同时;就扔掉了手枪;手枪落在一棵叶子折断的金色苫菜花上。父亲张着两只手;像飞腾的小鸟;向奶奶扑去。河堤上安静;落尘有声;河水只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详庄重。父亲瘦弱的身体在河堤上跑着;父亲高大雄伟漂亮;父亲高叫着:〃娘一一娘一一娘一一〃这一声声〃娘〃里渗透了人间的血泪;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父亲跑完东边的河堤;跳过连环的铁耙;攀上西边的河堤。堤下;哑巴们化石般的面孔从父亲身边擦过。父亲扑到奶奶身上;又叫一声娘。奶奶平卧堤上;脸贴着堤边的野草。奶奶背上;有两个翻边的弹洞;一股新鲜的高粱酒的味道;从那洞里涌出来。父亲扳着奶奶的肩头;把奶奶翻过来。奶奶脸上没有受伤;面容整肃;头发纹丝不乱;五络刘海儿下;两条眉梢儿下垂;奶奶半睁着眼;苍翠的脸上双唇鲜红。父亲抓住奶奶温暖的手;又叫一声娘。奶奶睁开眼;满脸绽开天真的笑容。奶奶又伸出一只手;交给父亲。
鬼子汽车停在桥头;马达高一阵低一阵轰鸣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闪;我父亲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哑巴干的好事。父亲未及思想;又一阵狂风般的子弹;把他们头上的无数棵高粱;打断了;打碎了。
四辆汽车紧挨着;在桥外不动;第一辆车上和最后一辆车上;八挺歪把子机枪;射出的子弹;织成一束柬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破碎的扇面;又交叉成一个破碎的扇面;时而在路东;时而在路西;高粱齐声哀鸣;高粱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钴到堤上的子弹;激起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
堤漫坡上的队员们身体紧贴着野草和黑土;一动不动。机枪扫射持续了三分钟;突然停止;汽车周围布满了金灿灿的弹壳。
余司令压低声音说:〃不许开枪!〃鬼子沉默着。河面上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轻俏的小风向东飘去。
父亲告诉我;在这片刻的宁静里;王文义摇摇晃晃地走上河堤;他站在河堤上;手提长苗子鸟枪;目瞪口张;痛苦万分;高叫一声:〃孩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几十颗子弹把腹部打成了一个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那些沾带着肠子的子弹从余司令头上淅淅沥沥地飞过去。
王文义一头栽下河堤;也滚到了河床上;与他的妻子隔桥相望;他的心脏还在跳;他的头完整无缺;他感到一种异常清晰的透彻感涌上心头。
父亲告诉过我;王文义的妻子生了三个阶梯式的儿子。这三个儿子被高粱米饭催得肥头大耳;生动茂盛。有一天;王文义和妻子下地锄高粱;三个孩子在院里玩耍;一架双翅日本飞机;嗡嗡怪叫着;从村子上空飞过;飞机下了一蛋;落在王文义家院子里;把三个孩子炸得零零碎碎;弃置房脊;挂胃树梢;涂之墙壁……余司令一树起抗日旗;王文义就被妻子送去……
余司令咬牙瞪眼;恨恨地瞅着半个头颅扎迸河水的王文义;又低吼一声:〃不要动!〃
八飞落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脸上弹跳着;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开的双唇间;搁在她清白的牙齿上。父亲看着奶奶红晕渐褪的双唇;哽咽一声娘;双泪落胸前。在高粱织成的珍珠雨里;奶奶睁开了眼;奶奶的眼睛里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说:〃孩子……你爹呢……〃父亲说:〃他在打仗;我爹。〃〃他就是你的亲爹……〃奶奶说。父亲点了点头。
奶奶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的身体一动;那两股血就汹涌地蹿出来。
〃娘;我去叫他来。〃父亲说。
奶奶摇摇手;突然折坐起来;说:〃豆官……我的儿……扶着娘……咱回家、回家啦……〃父亲跪下;让奶奶的胳膊揽住自己的脖颈;然后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带了起来。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亲的头颈弄湿了;父亲从奶奶的鲜血里;依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高粱酒味。奶奶沉重的身躯;倚在父亲身上;父亲双腿打颤;趔趔趄趄;向着高粱深处走;子弹在他们头上屠戮着高粱。父亲分拨着密密匝匝的高粱秸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泪水掺和着奶奶的鲜血;把父亲的脸弄得残缺不全。父亲感到奶奶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高粱秸子毫不留情地绊着他;高粱叶子毫不留情地锯着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压着沉重的奶奶。父亲从奶奶身下钻出来;把奶奶摆平;奶奶仰着脸;呼出一口长气;对着父亲微微一笑;这一笑神秘莫测;这一笑像烙铁一样;在父亲的记忆里;烫出一个马蹄状的烙印。
奶奶躺着;胸脯上的灼烧感逐渐减弱。她恍然觉得儿子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儿子用手捂住她乳房上的一个枪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个枪眼。奶奶的血把父亲的手染红了;又染绿了;奶奶洁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绿了;又染红了。枪弹射穿了奶奶高贵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红色的蜂窝状组织。父亲看着奶奶的乳房;万分痛苦。父亲捂不住奶奶伤口的流血;眼见着随着鲜血的流失;奶奶的脸愈来愈苍白;奶奶的身体愈来愈轻飘;好像随时都会升空飞走。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走马掠过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样乘着轿;进了单廷秀家住的村庄;街上流水恍恍;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高粱的米壳。花轿抬到单家大门时;出来迎亲的只有一个梳着豆角辫的干老头子。大雨停后;还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里。尽管吹鼓手也吹着曲子;但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我奶奶拜天地的是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就是刘罗汉大爷;四十多岁的是烧酒锅上的一个伙计。
轿夫、吹鼓手们落汤鸡般站在水里;面色严肃地看着两个枯干男子把一抹酥红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里。奶奶闻到两个男人身上那股强烈的烧酒气息;好像他们整个人鄱在酒里浸泡过。
奶奶在拜堂时;还是蒙上了那块臭气薰天的盖头布。在蜡烛燃烧的腥气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软的绸布;被一个人牵着走。这段路程漆黑憋闷;充满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着。始终没人来揭罩头红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着一个面孔痉挛的男人。那个男人生着一个扁扁的长头;下眼睑烂得通红。他站起来;对着奶奶伸出一只鸡爪状的手;奶奶大叫一声;从怀里摸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视着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缩缩地坐到凳子上。这一夜;奶奶始终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个扁头男人也始终末离开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着那男人睡着;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门;开开大门;刚要飞跑;就被一把拉住。那个梳豆角辫的干瘦老头子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她。
单廷秀干咳了两声;收起恶容换笑容;说:〃孩子;你嫁过来;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扁郎不是那病;你别听人家胡说。咱家大业大;扁郎老实;你来了;这个家就由你当了。〃单廷秀把一大串黄铜钥匙递给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牵着一匹小毛驴;来接我奶奶回门;新婚三日接闺女;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曾外祖父与单廷秀一直喝到太阳过晌;才动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驴;驴背上搭着一条薄被子;晃晃荡荡出了村。大雨过后三天;路面依然潮湿;高粱地里白色蒸气腾腾升集;绿高粱被白气缭绕;具有了仙风道骨。曾外祖父褡裢里银钱叮当;人喝得东倒西歪;目光迷离。小毛驴蹙着长额;慢吞吞地走;细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湿的路上。奶奶坐在驴上;一阵阵头晕眼花;她眼皮红肿;头发凌乱;三天中又长高了一节的高粱;嘲弄地注视着我奶奶。
册奶说:〃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曾外祖父说:〃闺女;你好大的福气啊!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我把毛驴卖了去……〃毛驴伸出方方正正的头;啃了一口路边沾满细小泥点的绿草。
奶奶哭着说:〃爹呀;他是个麻风……〃曾外祖父说:〃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样;他不断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呕吐到路边草丛里。污秽的脏物引逗得奶奶翻肠搅肚。奶奶对他满心仇恨。
毛驴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恶臭;刺激得毛驴都垂下耳朵。奶奶看到了那个劫路人的尸体。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层翠绿的苍蝇;盖住了他的肉皮。毛驴驮着奶奶;从腐尸跟前跑过;苍蝇愤怒地飞起;像一团绿云。曾外祖父跟着毛驴;身体似乎比道路还宽;他忽而擦动左边高粱;忽而踩倒右边野草。在倒尸面前;曾外祖父嗬嗬连声;嘴唇哆嗦着说:〃穷鬼……你这个穷鬼……你躺在这里睡着了吗……〃奶奶一直不能忘记劫路人南瓜般的面孔;在苍蝇惊起的一瞬间;死劫路人雍容华贵的表情与活动路人凶狠胆怯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照。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日斜射;青天如涧;曾外祖父被毛驴甩在后面;毛驴认识路径;驮着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个小弯;毛驴走到弯上;奶奶身体后仰;脱离驴背;一只有力的胳膊挟着她;向高粱深处走去。
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场大梦惊破;有人在一分钟内成了伟大领袖;奶奶在三天中参透了人生禅机。她甚至抬起一只胳膊;揽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轻松一些。高粱叶子嚓嚓响着。路上传来曾外祖父嘶哑的叫声:〃闺女;你去哪儿啦?〃石桥附近传来大喇叭凄厉的长鸣和机枪分不清点儿的射击声。奶奶的血还在随着她的呼吸;一线一线往外流。父亲叫着:〃娘啊;你的血别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亲从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奶奶的伤口上;血很快洇出;父亲又抓上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着;看着湛蓝的、深不可测的天空;看着宽容温暖的、慈母般的高粱。奶奶的恼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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