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深不寿-皇后之路-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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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端皇后不管那太监说完,竟提步自往专供宫女居住的西面两排厢房走去。老奴知道此时万万是劝不得的,赶紧几步跟了上去,那太监也赶忙爬起来,顾不上额头渗血,磕磕绊绊的紧跑了几步,碎步在前面引着路,来在西面第二间屋门口,小声回话:‘这间便是小福子住过的屋子。”
“老奴至今还记得,刚推开那间房门时,扑面而来的那一阵隐隐夹着股腥臭气息的潮腐味儿,闻着叫人昏昏欲呕,孝端皇后似全未感觉,只顾迈步进去。眼见这一间房子和宫中其它的下人房并无两样,均是白灰涂抹的四面墙壁,零星排列着几件桌椅板凳,山墙下自东往西盘着一龙火炕,因有数日无人打扫,上头儿的堆积着的尘土足有半寸来厚。炕边上还摆着几个大个儿的黄漆樟木箱子,显见是给宫女儿放私用物品的。”
“不待老奴反应,只见孝端皇后已来在炕前,抬手打开了其中一个,刚要翻动,就见一旁那个管事太监大惊失色,一步上前挡住,连连说道:‘主子明鉴,这箱子里摆着的都是小福子当日用过的什物,一准儿还带着天花病气,这若是过到了主子身上,便是折上奴才这条性命也吃罪不起啊!”
“孝端皇后似无所闻,一把拨开那太监,径自上前查检起箱里的东西来。老奴也不敢插手,只得守在一旁观瞧,见孝端皇后咬紧牙关面色煞白,心中自是又惊又怕,隐隐有个念头涌动,却怎么也不敢再往下想。”
“突然见孝端皇后身子一僵,陡然停下了手,似是在箱中发现了什么,一面死死盯着箱内,一手伸进袖中,将那只盛着寄生符的荷包掏了出来,颤抖着双手解开钮袢,捧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随即狠命一发力,竟将那只荷包的夹层衬里硬生生撕了出来!”
“老奴看着实在心慌,突见孝端皇后此举,吓得一个站不稳,扑通跪在了地上,孝端皇后似无反应,只顾一会儿看看手中,一会儿看着箱子里面,双手扎舞的跟鸡爪子似的,死命攥着那只荷包,两只眼竟是直勾勾的,也不哭也不闹,整个人只是呆呆的站立在地下,直似是被魇住了一般。”
“老奴刚想起身过来搀扶,却见孝端皇后通身一颤,陡然间似是清醒了过来,转眼看见了脚下跪着的管事太监,两眼几不曾喷出火来,一弯腰从箱子里捡出一件东西,连同手中的荷包,一并往那太监脸前掷了过去。”
“那太监吓得连连后退,待定神观瞧,更是吓得面色如土。只见孝端皇后丢下的乃是一件女子的中衣,粗打量看不过是件寻常的贴身衣裳,由内务府一季两身统一配给,全部是白色棉布剪裁而成,无绣无缀平常的很,待细细检视,老奴不由吓得一退,只见这衣服上头,星星点点尽透着是天花破痘的浆黄水印儿,显见是小福子当日闹痘时留下的,就在这件衣裳的背后,却极明显的破了一个大洞,边缘处还丝丝缕缕露着毛边儿,显是被人刻意剪去了的。”
“此时再看孝端皇后,双眼睁得睚眦尽裂,一个错步冲在那太监眼前,一手捡起那件衣裳,一手握着那只荷包,声嘶厉下的说道:‘你这狗奴才也来瞧瞧,这只荷包衬里的布料,和这件衣裳,可是同出一辙的!”
“这一句话吓得老奴差点没背过气去,本来这些日子太医异口同声说和硕荣亲王感染天花的乃是时疾所致,老奴在一旁听着看着,心中虽有疑惑,却始终不敢妄加揣测,此刻听孝端皇后此一番说,又亲眼见这两件物证,恰恰正应证了老奴的猜疑,心中暗忖,莫不成,这致人死命的天花,竟会是从这只寄生符上感染而来的!”
“而且,明明是用来害人的东西,却只肯剪走了一块布头,偏还要留下这件中衣待来人查,显见是不怕人知道的样子!”
“正在老奴吓得六神无主间,却听见地下那个管事太监突然直起了腰,仰脸看着孝端皇后,轻声说了句‘一总都是奴才的罪过,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小的这条狗命,不是落在皇贵妃手里,就是着落在别人手里,还不若今儿个就自己成全自己,也算便宜饶个全尸!’说完便一个骨碌爬起来,还不待老奴发应,已是从怀里掏出一包白色粉末,一张口,尽数咽了下去!”
“霎时便见那太监面色绛紫口鼻歪斜,打七窍中淌出黑血,手足一阵乱蹬,转眼就没了气息。孝端皇后见状,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似的,退了两步,霎然间颓萎了下去,老奴赶忙上前扶住,却见孝端皇后她眼眶一红,竟是打眼角里,生生落下两行血泪出来……”
“当天夜里,孝端皇后便带着老奴,抱着和硕荣亲王的襁褓,改装扮作乌拉模样,出宫门乘车来在这座避暑山庄。一路上不管如何颠簸,孝端皇后只是置若罔闻,双手只顾将那只小襁褓紧紧贴身抱住,一手轻轻拍打,口中还轻声哼唱着歌谣,似是平日哄孩子睡觉一般,任凭自己满脸的血泪,却仿佛完全忘了要去擦一擦……”
一阵夜风吹来,月色陡然又明亮了起来,照得身边地下一片惨败,照得林间疏影一片凌乱,更照得眼前嬷嬷的脸色,似是银纸锡箔一般死灰难看,她却丝毫无所察觉似的,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暗处那段石阶,神情间又是痴迷,又是哀伤,又是心如刀割,又是追悔莫及,身形虽始终未变,然而那张昔日无喜无怒的刻板面庞,却迎着一片凄迷的月光,泛着层层苍凉的皱纹出来。
见她喃喃还要再说,我终是忍耐不住,一步上前阻止道:“芳儿斗胆,可要劝嬷嬷一句,往事已矣,斯者已逝,过去的终归还是过去了,唯独生者却还要好好的活下去,万事随缘莫存执念,劝嬷嬷千万想开些才好啊……
嬷嬷听我说完,默默不语,一双眼睛依旧看着山顶,过了良久,方才悠悠开口说道:“老奴至今还记得,当日眼看着那个管事太监将死,因吃下的是砒霜一类的剧毒,所以牙肉鼻头先被烧烂,齿间一道道尽是鲜血,把一口白牙都悉数染红了,却在地下挣扎着对孝端皇后又叩了三个头,嘴角往外喷着血沫,死命支撑着身躯说道:‘奴才未能尽忠尽职,连累皇四子无故身亡,本是万死也不足以恕清的罪孽,只是奴才在临死之前,还有句心里话想要禀告皇贵妃的……这紫禁城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舍,却盛不下九千九百九十九样儿的人心,常言道堪破人情惊破胆,历经世事寒彻心,奴才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伺候了两朝三代的主子,见的人经的事儿无不都本着这个道理而去,皇贵妃若想要在这地方荣辱不惊的活下去,遇事儿便不可掐尖要强,能忍就忍,不能忍的也要忍,宁可清楚不了糊涂了,也万不可捅破那层窗户纸,强争个瓜清水白!若不然,那即便是死,也必是不明不白的……”
董鄂6
说到此处,嬷嬷幽幽一声长叹,继而似乎清醒了过来,从石阶上收回视线,扭头盯视着我,只见她一扫先时痴迷模样,目光炯炯如雷电,于四目对视间坦荡坚定,丝毫也不回避着我的目光:“姑娘可知,为何今夜老奴要同姑娘说这么些个陈年往事?”
我心头早已卷起排山浪潮,头脑里转了不下一千个圈子,面儿上却一点儿也不敢带了出来,只把双眼死死盯视着嬷嬷,轻轻摇了摇头,朗声说道:“芳儿有碍天资,今夜能得嬷嬷推心置腹说的这么些个体己话儿,岂有不用心细细领会的,只是这其中牵连甚广脉络复杂,更夹杂着昔年种种私隐之事,芳儿愚钝,到此时也未能理出头绪,还望嬷嬷莫要责怪,不吝赐教才是。”
说完便垂下头去不再言语,鼓足气力强压制着满心的疑惑和恐惧,半晌之后,只听得嬷嬷长叹一声,竟是悲喜交加的声气儿:“姑娘不愧是首辅中堂、托孤重臣索尼大人的嫡长孙女,小小年纪竟是已历练出这套两头圆中间尖的护身本事来了,若是当年孝端皇后能有姑娘这一半打太极的功夫,想来也便不至于枉死深宫了……”
话到此时,却已不肯再说下去了,只见嬷嬷一抬手,往袖中摸出来个手帕包裹的什物,托在手里攥了攥,抬眼看了看我,朗声说道:“姑娘口口声声说是不明白老奴的意思,那就不知道这么个小玩艺儿,姑娘见了可还认不认得了。”
一边说着话,嘴角边自笑了一笑,一边动手去揭手帕,我心头一颤,不由迈前一步,借着冷月清辉,发觉这层层的手帕包裹着的什物,看形状有棱有角的,却不似是珠钗玉器之类,也不似是书信花笺,又仿佛是没什么分量,在嬷嬷手里轻飘飘的捧着,看似不费分毫的气力。
会是什么呢,会是什么什物即是和我有关,又关系着昔年那场宫闱秘闻呢?
待最后一层手帕终于揭开,将里面的什物完全露了出来,才刚看了一眼,我这一颗心,便一下子高高悬了起来,自觉着先前那股酸冷的寒气又再出现,随着脊背一路攀爬开去,激打在我的后脑上面,嗡嗡直做闷响。
只见一只拇指大小,木头打磨的兔儿爷,静静躺在那方帕子上面,一身漆光铮亮的金盔金甲,仿佛是个兔儿爷中的吕奉先似的,粉颊朱唇眉目有神,活脱脱好俊俏的一个小模样儿!
脑中只觉一片混浊,手脚打颤不听使唤,几次想要说话,张口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这,这不就是,碧桃临产当日,我在她匣子里看见的那一只兔儿爷吗,此时静静躺在嬷嬷的手心里,还同那日一般,一样的玲珑可爱,一样的精致鲜活……
脑海间精光一闪,陡然间想到了什么,不觉扭头急急向嬷嬷看去,只见她默默无言,丝毫也不躲避我探询的目光,静静对视片刻后,只见她无言的,面无表情的,堪破一切的,冲着我,重重的点了下头。
霎那间一道寒气从脚底直透入肌骨,全身的血液纷纷冻结成块,怪不得,我道今夜为甚的,无缘无故要讲这许多陈年往事呢,却原来,是为了这么个原因……
十年前和硕荣亲王枕下的寄生符,十年后的碧桃匣子里的兔儿爷,一样儿突如其来的天花,一样儿的岌岌可危的性命,却都是源起这般精巧的,不易察觉的,杀人不见血的祸端……
也不知何时,夜空中的莲花云朵已尽散开去了,天幕只见一片清澈的幽蓝,还有几颗散星,孤零零的守在一角困倦的眨眼。许已时近子时,当空独占一轮银盆也似的月儿,溜圆精白光华生辉,照得山林深处一片白亮,照得那只小兔爷越发色泽鲜亮毫发可见,精气神儿也越发抖擞了。
可不是吗,有如此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摆在眼前,怎不叫我心生爱慕,直要捧在掌中把玩一番呢?
真真是呀,我的这点儿小心思,早给人家摸得透透的了……
这只兔儿爷,也同当年深宫里那只寄生符似的,被人有意沾染上了天花痘浆,但凡是如我这样还没出过痘儿的人,只要一沾手,便十有八九会过了天花的病气去,继而就如我那些没养活的哥哥姐姐们一般,就如和硕荣亲王一般,无声无息的,不明不白的,陆续消失在那些深深庭院之中……
看着看着,眼前慢慢模糊住了,脚下跟踩着团棉花似的,只觉得软绵绵轻飘飘的,丝毫使不出力气支撑身子,一步踏空,整个人就直直跌了下去,不断的坠落,坠落,脚下是一片深黑色的,能把一切都吞噬进去的,永无尽头的深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再惊醒时,才发觉自己已被景嬷嬷搀扶着,坐在道旁石阶之上,身下厚厚垫着大氅,依旧感觉得出石凉,腰肢却酸软的没有一丝活气儿,看得见自己的双手就摆在膝上,骨头里却软绵绵的,容不得我提起分毫的气力,只还有一双眼睛,也不知要往哪里看好,于是依旧死死盯视着景嬷嬷手中的那只兔儿爷,愣神的,无知无觉的,任凭耳旁边嗡嗡作响,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谁,究竟是谁,竟会使出如此阴险狠毒的招数……
是想害死碧桃的孩子吗,还是根本就要致我于死地……
绣禧就是因此,才会无辜枉死的吗……
嬷嬷,嬷嬷又是从何得来的这只兔儿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开始察觉耳旁有景嬷嬷说话的声音,虽不甚清晰,却始终听得见,她像是在反复不停的说着什么,似是抒情,又仿佛是叙事,在耳旁一刻不停的说着说着,我虽始终听不清言语的内容,神思却是在这话语声中渐渐被聚拢了回来,慢慢的,感觉双眼能看清楚了,渐渐也查觉得出,嬷嬷的气息喷在耳廓上时的阵阵轻暖,手臂好像是也能动一动了,心底不由略鼓了鼓气,看着那只兔儿爷,猛然间一个发力,抬手便挥了过去。
“姑娘大病初愈,登高爬山又甚消耗体力,方才一时心力交瘁,难免会有血不归经的晕厥表象,不妨事的,来,吃几颗老奴专为姑娘备下的参茸补气丸,就好缓过来了。”
感觉手上一个落空,还未触及那只兔儿爷,就被景嬷嬷一把攥住了。听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我嘴边递来只香气扑鼻的丸药,不觉一呆,抬头朝她看去,只见嬷嬷她背着月光坐在身旁,一扫先前时的模样,脸上重归一片和平安宁,话语口气也尽配合的恰到好处,竟是转眼之间重又戴起了面具,一板一眼牢不可破的,叫人看不出丝毫心意。
心口绞痛,肠胃也隐隐抽搐起来,偏开脸不欲去碰那只药丸,却被嬷嬷不由分说的按住肩头,哄劝着一般,轻声说着:“姑娘莫要怕苦,这丸药乃是老奴的心血之作,内有党参、白芷、柏子、乌鸡之类,俱是活血疗伤,平疤去痘的妙用药材,专为女子出痘后调养服用,不但有补气调经之效,服用三五十粒后,更可保姑娘周身痘印愈合,光洁更盛当初。”
敲开白蜡仔细吹去残渣,一抬手便给喂在了口中,好容易将那药丸吞咽下去,竟是耗尽了我最后一分气力,全身霎时瘫软下来,唯独还有两只眼睛,勉强张着,隐约分辨得出嬷嬷直着身子,正将我一个合身,轻轻抱在了怀里。
“请姑娘委屈暂且靠在老奴身上,待一会儿五娘她们寻了来,就可以回去好好歇歇了……”
头顶隐约有只手为我轻轻梳理着头发,“姑娘此时气虚体弱,不可再费心力。有什么要说,要问的,等到身子大好了,再一一查问不迟,眼前最要紧的,便是把身子骨儿调养好了,凭我们姑娘的本事,将来又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好好办的呢……”
随着话语,抱着我轻轻转向,只见游廊尽头有一片火光慢慢逼近,依稀听得见有女子高声说着:“阿弥陀佛,可算是找着了,快瞧,那不是嬷嬷扶着我们姑娘在石头上坐着吗……”
两眼猛然一黑,已再无力支持自己清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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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六年 十月初一 热河
碧云天,黄叶地,草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毕竟已是深秋时节,恁是如何的傲霜欺寒也罢,抬眼望去,昔日窗外如烟似幻的一片菊海,如今已如沉暮白头的老妪,芳华高洁随秋寒一并衰败枯萎而去了。满圃之中唯还剩下三五几枝,兀自心结难解挣扎勉力,凄凄枝头抱香,终是不肯随风逝去,奈何身下一地残红飘零散落,还未待得碾香成泥,早被一干虫蚁忙忙碌碌,纷纷搬去构筑它们的巢穴了。
早起乍冷,透指森凉,因我执意不肯穿衣架上的那些华丽衣裳,缀彩无法,只得翻箱倒柜,好歹找出了件昔年做下的丝棉夹袄,匆忙服侍着穿上。虽是短小了一些,又许是压在箱里久了,衣襟袖口之间褶皱醒目,还有阵阵樟脑气息扑鼻冲来,熏得人昏沉渴睡的,却也勉强把通身的寒气赶去了一些。
此刻坐在梳妆台前,只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