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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063-受活-第26章

小说: 1063-受活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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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老师说,茅枝呀,要背我们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马车到了村子里。    
    茅枝说,来吧,来了我领你们一家一家收粮食。    
    来日,马车果真到了村子里,不是一辆,而是两辆胶轮大马车。马车就停在村子正中央,孩子们没见过胶轮子,都围着那胶轮看热闹,用手摸,用棒敲,用鼻闻。闻着胶皮有一股怪味儿,摸着那胶轮像摸半干的牛皮样。用锤和棒子去敲那胶轮,那胶轮把棒子和锤一弹就又弹回来。接着就有一向未曾出过远门的瘸子、聋子去看那胶轮车,有瞎子在一边仔细地竖着耳朵去听别人说那胶轮车。就在这一村人都围着胶轮看不休、问不休的时候里,茅枝领着县里的干部一家一家收粮了。    
    到了东邻里,茅枝说,瞎三叔,是县里来收粮食的,有县长的亲笔信,打开缸盖让干部们去挖吧,人家说连县长的腿都饿得浮肿啦。    
    到了西邻里,茅枝说,四婶呀,四叔不在吗?是县里来人啦,这是咱们受活上百年来第一次有县上来要粮,你就打开缸盖、面罐,让人家可着力气挖了吧。    
    四婶说这收完以后还收吗?    
    茅枝说是最后一次收粮啦。    
    瘸四婶就把她家的粮缸盖子打开得大口朝天,由县上的人把缸里的粮食全都挖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个断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见了茅枝的第一句话就说嫂子呀,你又领人来家收粮食?茅枝说,把粮缸打开吧,这是最后一次啦。    
    本家弟就领人家走进上房让人家随意挖着粮。那两辆大车就大袋小袋装满了,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粮食全都拉走了。横竖也已过出正月,冬去春来也就不远了,也都说好公社、县上不再来村里讨要粮食啦,所以各家各户都十分慷慨。可是,县委、县政府拉走了这批粮,县农业部又拿着县委的信来要粮食,组织部也拿着信来要粮食,武装部不光拿了信,还赶着车、扛着枪来村里要粮了。    
    出了正月,把县上来的打发后,受活是谁家都不再慷慨了,来了人至多管你一顿饭。这一管,几十里外就有人专门来受活讨饭吃,日常间,并不见讨饭的在哪里,到了饭时就一批一批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都扯着孩子伸着手,把碗递到受活各户人家的门里边,伸到各家锅前去。    
    从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里,受活是遇了粮灾,更患了人祸。各家门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圆全人。临街的房檐下,有日头的地方准会蹴着一家讨荒的。到了夜里,他们就睡在各家的门楼下、房后边或街上的避风处。冷得睡不着时,他们就在街上跺着脚,跑着步,闹得通宵满村落都是脚步声。有一夜,茅枝从家里走出来,看见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剥着受活村边的榆树皮,就过去说树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说你是受活的干部吧?她说我是呀。男人就说我家有个女儿,十五岁,你在受活给她找个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给我们一升粮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间,那儿正有一家人在围着一堆火,她说你们总在受活咋办呀?受活也没有粮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说我认出你是干部啦,听说你们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户呀?茅枝说,这就是一个瞎、瘸、聋哑的村,圆全人没谁会在这耙耧的深处住上一辈子。那人说,要这样,我一家人今夜儿圆全着,明儿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儿你可千万分给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茅枝就不敢再往前边走去了,每走几步都有朝她跪下来讨粮、要饭的,都跪着抱着她的双腿哭唤着。夜冷得很,月色凉得和冰一样。睡在街上的人,把麦场上的麦秸垛扒了抱回来铺在大街上。把麦场屋的房草揭了铺在村头上。还有人睡在村头的牛棚里,因为冷,就把身子贴着牛肚子,如果那牛诚实时,他就让他家孩子抱着牛腿睡。    
    还有七拐子家的猪窝是在大门口,猪半大,猪窝里新铺了草,有一户人家就和那猪睡在一起了,孩子就抱着猪崽睡觉了,去猪槽抢吃猪食了。    
    茅枝到那和猪睡在一起的人家里,说不怕猪咬了孩子呀。    
    答说猪比人都好,猪不咬人人还咬人哩,说他们村已经有人吃了人肉啦。    
    茅枝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多言一声,来日就通知各户人家,每顿饭必须多烧两碗,端到门口给逃荒落难的人。这样,事情就越发坏了,就招来了更多的讨荒人,闹得受活日日都像赶会样,人山人海,云云雾雾,受活人在吃饭时就再也不集中到村头饭场了,好坏都是闩着大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吃。然而,受活有粮食,受活的坟地里没有一个新坟堆,这都是人人见了的,到受活你只要拿着盖有公社和县上公章的信,就能要到一些粮,把讨饭碗拿出来,就能讨上一碗饭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像风一样吹了一世界。    
    耙耧山脉和耙耧山外天下的人,一群一股地朝着耙耧深处赶。受活这地方,住下的讨饭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几倍,同乡的,同县的,还有逃荒走难到了耙耧的安徽人、山东人、河北人。受活一下子便名扬天下了。大榆县和高柳县,也派人拿着证明信到了受活里,从历史的沿革上说起来,从地理环境说起来,说都和受活曾经是过一个郡、一个县,至少眼下是邻县,同一专区,希望能接济出一些粮食来。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3)

    熬出正月中,受活是谁要粮食也不再给了,谁伸出饭碗也讨不到一口饭。各家都如临大敌,整日里关门闭户,吃在家,拉在家,不和人来往,不和人说话,任你在街上爷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开门送出一碗饭或者半个馍。    
    茅枝是干部,是干部就要和村人不一样,她就每天吃饭时还把门开着,让石匠烧一锅红薯面糊汤,自己家里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锅端到大门外。如此,三天后石匠就不烧一锅了,只烧大半锅,又三天就只烧少半锅。茅枝就盯着石匠厉声说,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说,你去看看罐里还有几把面?    
    茅枝就默着无言了。    
    又三天,茅枝家里也没了粮,要去邻居家东借一碗西借一瓢时,那讨饭的就有人饿死在受活庄里了。    
    埋在受活的山梁路边上。    
    又有人饿死了,埋在受活村口上。    
    受活村里有了一片外村人的坟。    
    到了又几日后的一个深夜里,一桩巨大的事情发生了,如同爆炸样,把受活炸得七零八落了。每年的正月尽时,在耙耧总要有几日往死处冷的天。要往日这么冷,街上的逃荒人会在村街上跺出一世界的脚步声,可是这一夜,没了脚步声,也没了野火的噼啪声,村子里安静得像压根就没有一户逃荒的人。偶尔有谁家孩子饿极了的唤,也在一声、两声之后,就又戛然而止,归了宁静。茅枝不知道这静里正孕育着一场大爆炸,她如往日样熬了半锅红薯稀汤给门外的逃荒人端出去,回来后,她男人石匠已经把她睡的这头被窝暖温了,她就脱掉衣服说,石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暖这被窝了,吃不饱饭,你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呢。石匠就笑了,坐在床那头,说茅枝呀,今天我洗磨的錾、锤、兜儿在墙上挂着,它自己平白就掉在地上啦。平白掉下来,我怕家里要出大事了,怕我想暖也给你暖不了几天啦。    
    茅枝说,石匠,新社会你还迷信呀。    
    石匠说,茅枝,你给说句掏心窝儿话,你嫁给我石匠后悔不后悔?    
    茅枝说,你问这干啥?    
    石匠说,你就对我说句心窝儿话。    
    茅枝就不说,往深处沉默着。    
    石匠说,你说一句怕啥呀?    
    茅枝说,你真的让我说?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那我就说啦。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总有一点后悔哩。    
    石匠便一脸黄白色,痴怔怔地看着茅枝的脸,看见她年纪轻轻。才三十过几岁,可人已经很老了,像过了四十样、近了五十一模样。    
    石匠问:    
    ——是嫌我年龄大?    
    茅枝说:    
    ——是嫌受活庄子偏,又一庄子都是瞎瘸聋哑人,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在入社时候就调到县上,当了县里的妇女主席或者县长啦。可现在,我还在受活领着人种地,我都不知道这种地算不算干革命,要不算,我就后悔我这后半辈子在受活没有革命了。    
    话到这,事情爆发了,轰轰隆隆爆开了。先是有人敲门,敲了一会儿就有人从院墙外边翻过来,石匠说谁?那脚步声就到了屋门口。茅枝说你们是谁呀?是不是又有人快要饿死了?是有人快要饿死了我去给你们烧一碗汤饭吧。那人不言不语,便把茅枝家的屋门摘下来,哗哗啦啦冲进屋里五六个,都是圆全的壮年汉,他们手里都拿着棍子、棒槌和铁锨,一进来便竖在床前边,把棍棒、铁锨对着石匠的头、茅枝的脸,说对不起你们了,这老天不公平,我们圆全人一个一个活饿死,你们缺胳膊少腿的瞎子和瘸子,竟全村儿没有一个挨饿的,全村的坟上没有一个新坟堆。说话间,那说话的取出了县上让来受活要粮的介绍信,上边盖了县委、县政府的章,他把那用毛笔写在草纸上的介绍信扔到茅枝面前床上说,这信你都看过了,你不让受活给粮食,我们不能不自己动手了,不算抢,是来取政府让我们来拿的粮食呢。他说着,给边上的人递个眼色,就有两个中年,提着布袋去另外一间屋的罐里找面了,去那灶房的锅里找寻吃的了。这时候,石匠已经从床上跳到床下,抓起了床头洗磨的家什袋,已经将一把锤子抓在手里了,可就在这时,有一柄漏锄举在了他头上,吼着说,你别忘了你家是个瘸子户!石匠瞟茅枝一眼,就在那床上不动了。还有一个人,他把棒槌举在茅枝的头上说,聪明点,亏你还打过仗,革命哩,竟不知道把粮食给劳苦的百姓分一份。这时候,女儿菊梅被响动惊醒了,哇哇地哭着往茅枝的怀里钻。茅枝拦着菊梅,盯着揪她头发的壮年汉,认出他是她每天给他家孩子一碗汤喝的那男人,便冷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男人,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那男人说,没办法,我得让我一家活着呀。    
    茅枝说,活着就抢呀?没了王法啦。    
    男人说,啥王法,圆全人就是你们残疾人的王法。人都饿死了,还说啥王法。说我也打过仗,跟着八路军干过哪。    
    过一会,灶房那边的锅碗冷丁儿响成一片,不用说,是碗掉在地上打碎了。另一间屋里的缸、罐,也都响成了一片,找寻粮面的声音冷哇哇地传过来。从界墙门里望过去,石匠看见有个男人把藏在门后窑窝罐里的一升玉蜀黍翻出来,他往袋里倒着玉蜀黍,又猛抓一把玉蜀黍塞到自己嘴里嚼。石匠说,你慢些吃,那罐里放了闹老鼠的毒药呀。那人说,毒死才好,毒死比慢慢饿死还痛快。石匠说,真的,那毒药夹在一块烙馍里,你别毒着你家媳妇、孩子呀。那人就把灯举在布袋口,从布袋里找出一块干馍扔在门后了。    
    屋子里一片乱响。菊梅在茅枝怀里,清刺汪汪的哭声像穿堂风一样蔓延着。茅枝撸起衣服,把奶塞进她嘴里,那哭声就吞吞吐吐停住了。屋里只剩下了脚步声和翻箱倒柜声,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有一个人没有找到粮,也没有找到别的啥,他就极失落地从灶房走出来,立在茅枝面前拿着菜刀说,我啥也没找到,我啥也没拿到,我家孩子才三岁,又冷又饿,你得给我一点啥。茅枝就顺手把床里姑女菊梅的棉袄递过去,问他说,这袄小不小?    
    他说小就小些吧。    
    茅枝说是女式。    
    他说女式也就女式吧。    
    到这儿,就有一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能吃能穿的都被抢光了,那几个男人就都又回到了床前边。他们中间有个上些岁的人,他看看茅枝,又看看石匠,跪下给茅枝和石匠磕了一个头,说对不起了啊,算是借的吧,就领着几个圆全男人走掉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4)

    像旋风样刮来一阵就又刮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石匠扭头看看原来挂枪的空墙上,说枪不让民兵拿走就好了。茅枝也扭头瞟了一眼床里空荡荡的墙,把菊梅放到床头上,和石匠一块穿上衣裳,到了院落里,要开门时,才知道人家把大门从外面扣上了,他们人被关在家里了。    
    石匠和茅枝孤孤地竖在院落内,听见有人在村街上大声地唤——他们都把粮食埋在床头地下啦——都在床头地下埋着哪。随后,就又听到邻居家有圆全人找头、铁锨和锄的声音了,有挖挖刨刨的声音了。听到了受活家家户户遭着抢劫的零乱声,像打仗一样响得满天满地,石匠看茅枝在那声响里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他就搬过一把凳子放在院墙下,翻墙到街上把大门打开来。月光清明,一眼能望半村子远。村外的田地里,有一团团的黑影在忙着,不知他们都背着什么、扛着什么、挑着什么,有人忙着往村里进,有人忙着往村外出,脚步声零零乱乱,有几个圆全男人牵着牛、又有两个圆全壮汉抬着猪,还有圆全的年轻媳妇抱着人家的鸡。一世界都是鸡叫、猪哼的声响和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牛背、猪背的噼啪声。有圆全人扛着东西跑得急,那东西从他们扛的包里掉出来,滚到路边上,他就又放下肩上的东西去路边摸着找。然后,他放下的东西就又被路过这儿的圆全男人顺手牵羊提走了。大乱了呢,全世界都乱乱哄哄了。受活的各个家户都是万马齐鸣的哭唤声。能看见清白的月光下,受活人那紫色的叫声、哭声如干硬了的血条、血块一样在村里飞舞着。被抢了的瞎子家,瞎子就立在房檐下,抱着他那也是瞎盲的媳妇和儿子,哭着说好人呀,你给我们留一把粮食吧,我们一家都是瞎子呀。好人就背着一袋粮食朝门外走着说,你一家瞎子咋就比我们圆全人的日子过得好?天下哪有残人比好人过得好的道理嘛。又说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粮食的,是政府让我们来这要粮的。那一家瞎子就无话可说了,黑茫茫地看着圆全人,大摇大摆地把他家的粮食背走了。聋子他是有一身力气的,可他听不见圆全人进院的脚步声,他就被人家捆在了床腿上。哑巴他也听不见,可他灵敏,他就被圆全人一棒子打昏在屋里了。拐子、瘸子想去阻拦抢劫的圆全人,可圆全人说,谁敢动一下,我就把你那条好腿卸下来,他就想起他是残疾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他们的东西一扫而光了。    
    圆全人说,灯在哪里呢?    
    一个女人抬起她仅有的一条胳膊指着说,在桌子角上哪。    
    圆全人说,去点上。    
    她就去点上灯,递给圆全人,说满天下都在闹饥荒,我知道你们饿,可我家的孩子才一岁,你们给他留一升杂面好不好?圆全人说,我们也是柏树子公社的人,我们手里有人民公社让来要粮的信,那信上盖有政府的章,不信了我等一会去找来给你看。说你们村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一家七口就饿死了四口人,可我们有公社的信你们凭啥就不给我们粮食呢?你们凭啥就敢不听政府的话?说着,就把床头地下埋的粮食扒走了,把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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