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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063-受活-第48章

小说: 1063-受活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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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就这么,坡面上夏天总是晒的麦子铺天盖地,秋天总是玉蜀黍穗儿和棒槌一般。棉花地里,到了棉白时,如了云从天上落下样,油菜地到了仲春时,黄灿烂烂,如了日光被水浸着落下来。一年四季,蔬菜时鲜,花草时鲜,鸡、鸭从早到晚都在田头地脑吃饱了肚子咕咕嘎嘎叫。因为花嫂她不仅长了一副绝伦的脸,且自幼还偏爱在房前屋后种花栽草的事,偏爱移栽一些山脉上的迎春花、野轮菊和月白草,使春时这面坡上到处都有迎春的香,夏时日夜都有日照红和月白草的红绿味,秋时又到处都是野菊花和瓜棚豆架的味,就是到了寒冬里,她还可以让一种野荆绿在避风的房檐下,让山梅开在崖头上,让她自己育植的月白草在床头的暖味和日照中,开出淡淡如车轮菊样的小红花,让在日光下总是蔫头耷脑,在阴天里才有绿旺盛茂的阴天草在酷冷的冬天开出月季、芍药那样大艳大艳的紫花朵。这样,这儿就四季如春,四季都有了花香。一年间的春夏秋冬里,你从四面八方朝着耙耧深处走,离花嫂坡这儿很远、很远你就感着春天的气味了。    
    这是一块上好的去处,是一块天堂之地。    
    白日里,县长在种地劳作,花嫂她或是织缝或是剪剪裁裁。一个忙在田里,一个忙在家门口,总是不远不近地在一问一答。    
    问,你咋把你的手说砍就给砍了?    
    说,不残了你会嫁我吗?    
    说,不会呢。    
    说,就是嘛。    
    有时候,他锄地、刨地离房屋太远时,彼此说话听不见,她就把那柳木纺车搬到他的地头上,他种他的地,她纺她的白棉花,或在田头上纳着鞋儿缝着衣。    
    他说,这地真肥哦,土里有许多油。    
    她说,其实,你该去做你的县官,那才是男人该做的功名。    
    他说,我给你实话说了吧,我在七岁那年做了一个梦,梦里说我这辈子要过天堂日子就要读好书。书读好了,有官做了,那天堂日子就在我去当官的路上等着我,所以我就苦读了十三年的书,考取进士当了县官。可从你家门前过去时,那十三年前的梦境就又一草一木地出现在我的脑里边,我看见你、庄稼地和花花草草都和十三年前的梦境一模样。记得那个梦里有九只鸡,你家就果然养了九只鸡,那梦里是六七只鸭,你家果然就养了六七只鸭;梦里那姑娘小我三岁,果然我是二十岁,你是十七岁,那梦里粮食如山,鲜花满坡,你家就果然粮食如山,花草满山坡。    
    说,你说我不该留下吗?    
    到了夜间,不用说他们相拥在床,他给她说那说不完的书上的事,她给他说那没有穷尽的山野上的事。日子流水样,花草样,像粮食的香味一模样,就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着。有一日,她就对他说,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呀。    
    他说,我怕你生一个圆全人。    
    她说,我盼着能生一个圆全人。    
    他说,是圆全孩子了,他长大就不会明白人在这儿的日子了,不明白他就会丢掉天堂的日子不过,去外面世上瞎闯胡荡了,那他就要受苦受难了。    
    她想想,也就终于不再说什么。可是,她也还是怀了孕。就在她有孕在身时,州里知道知府到双槐县走马上任的路上遇了受活的日子就不再上任了,州里便把事情上报朝里去。朝上想,你这不是用残人的受活日子讥弄圆全人的盛世吗?一怒之下说,一只手残了,不能打仗总能烧火做饭吧,就派人把他抓去充了军。那时候,云南滇地那边战乱多,就让他跟了清军到滇地里给打仗的兵士烧饭去。走了时,花嫂拖着他的腿又哭又唤,他就说,那时候,真该剁掉我的双手,剁掉双手哪儿会有今天的事。又说到,有这几年受活的日子也值了,就只担心一桩事,就是孩子出生时,怕花嫂不忍心把孩子弄残废,说记住我的话,一是等着我回来,二是孩子生下来,千千万万要让他至少瘸下一条腿,走路不便利,成为一个残疾人。    
    他就被清兵抓走了。


第十五卷 种子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2)

    她就在花嫂坡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是个健健康康的圆全人。怕她生时有难产,受活的媳妇们,那一天都来守在她床边,也都为她生个圆全孩子而高兴。你想想,她是孩子的亲娘,她哪能忍心把自己的圆全孩子弄成残疾人。她连他手上破了一层皮都心疼得要掉泪。就这么守着花嫂坡,和孩子一道儿等着滇地的男人突然走回来。等啊等,孩子就到了十七岁,说要走出耙耧去找他的父亲去。有一天,那孩子就果然离开耙耧、离开受活出门跋涉着去找他的父亲了,去闯荡天下了。    
    这一去,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就再也没回来。    
    花嫂为了让男人和孩子从外面走回来,她就很少在坡上种庄稼,满坡都种成了花和草。什么车轮菊、日照红、迎春花、山白荷、阴天亮,迎月春、冬紫红、秋大叶和悬崖开、路边绿,都是那种香飘十里的花。它们你在秋天里香,我在冬天里红,一年四季这儿花香不断,风一吹,十里百里都有了花香味。    
    花嫂指望他的男人和孩子,在外面闻到她的花香能回到耙耧里。于是在每年花开的时节里,她都坐在花草坡朝着外面世界上望,用她的泪眼儿望,望呀望,到了花草最旺、满耙耧都飘了花香那一年,她六十周岁,双眼失了明,就活活地望死在了花草坡地上。    
    望死了,他的男人和孩子也没走回来。到末后,受活人和耙耧人就不再在花草坡这一坡的沃地上种庄稼,就让它一世一世只长花长草了,就把那面坡地叫做花嫂坡。    
    ⑤散地:散地不仅是各家种着各自家的地,而且是与集体田地、集体劳作相对应的受活那由来已久的耕种方法和生活方式。是自种自吃,不交粮纳税,与政府的一切都无任何关联的生存方式。    
    ⑦散日子:即一种散淡无束的日子,是由种散地带来的古老久远的日子的形式。    
    ⑨龙节、紒紜矠凤节、紒紞矠老人节:这是受活庄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一种独有的男人节、女人节和庆着老人高寿、智慧的节日。男人节为龙节,日子是每年的农历六月六;女人节为凤节,为每年农历的七月七;老人节也就是老人节,时候是在每年的九月九。节日的缘起为明朝时,大移民后,耙耧这儿有了受活庄,可因为受活人多为瞎聋瘸拐和哑巴,男人们多都因残疾不善耕地,不能收割,日子过得清清寂寂,有许多人并不安心受活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形式。这时候,村里来了一位老人,说只要朝着东南走,到时候瞎子就会复明,聋子就能复聪,瘸子就会健步如飞,哑巴就会开口说话和唱歌,甚至连长相丑极的圆全人,你只要耐心地朝着东南走,就会变得英俊威武。于是,到了某一日,男人们就相约地背着女人,偷偷地在一天深夜朝东南方向起了程。    
    走啊走,饿了去帮人家种地、打杂、讨饭吃,渴了去河边池塘找水喝,一路上吃尽了苦,受尽了累,走到一年半的时候里,见到一位银须白发的老人躺在路边上。老人又饥又饿,问他们要喝的、要吃的。他们也就给了他。给他时才发现老人又瞎又瘸,还是聋子。待这位老人吃够了,喝够了,他们就撕着嗓子对老人说,我们虽残着,可都是年轻人,又都是些单残人,要么瞎、要么瘸,要么聋或哑,可你过了八十岁,瞎、瘸、聋,还少了一条胳膊,你不在家守着你出门干啥呀?    
    老人说,我已经在路上整整走了六十一年,过了一个甲子了。说我十九岁那年为自己是个全残人几次要去寻短见,后来老天爷就给我托了一个梦,让我一直朝着西北走,说西北的那儿有一个耙耧山,耙耧山里有个村庄叫受活,受活庄里有棵又大又粗的皂角树,在那棵树下面,埋着让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巴说话、瘸子会跑的秘方。老人说,我就是为那秘方从最东南的地方出门,一走走了六十一年,从十九岁走到近了八十一岁。老人说,我知道我再走上一年半载就到耙耧的受活庄,可惜我已经年过八十一岁,怕这一年半载也活不过去了。    
    说着,老人就哭了。    
    受活人就开始抬着、背着、侍奉着这位八十一岁的全残老人,返过身子往耙耧山脉走回去。可是,他们抬着、背着这老人,给他端吃的,倒喝的,三天后的一个深夜里,老人却无疾而终,临死前他对受活人说,活了八十一年,走了一个甲子,有这三天的好日子,值了。然后,他夜里睡了去,来日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给老人选了墓地葬了后,受活的男人又在路上走了一年半,就返回到了受活庄,急急地从各家取出头、铁锨,在那棵老皂角树的下面挖,果然就挖出了一个大肚子瓷罐,罐子里装了一个红木小盒子,因为罐口小,木盒子取不出,打不开,就把罐子砸碎后,取出木盒子,打开一看,那盒子里竟空空荡荡,连秘方的一块纸片都没有,连一颗土颗都没有。    
    村里人就扔了那盒子,报怨着骂了那老人,开始各自回家歇着了。因为出门朝东南去时走了一年半,朝西北耙耧山脉回时又走了一年半,这样脚手不停地三年过去了,男人们都走得累极了,谁也不再提离开受活和女人们的事情,就都安心种地,过了自己家的日子。然而在这割麦子、种蜀黍的季节里,少了胳膊的单手男人们,却发现出门经了三年的辛劳后,自己会用一只手割麦子、刨地了,一只手也能干两只手都有的圆全人的活路了;瘸子发现出门走了三年路,练得自己一条腿和两条腿的人一样走路又快又有力。瞎子因为路走多了,他手里的瞎棍儿这敲敲、那碰碰,能竟可以把棍当成眼睛用;聋子也因为走了三年路,和人说多话,看着别人的嘴动,就能猜出人家说了啥;哑巴因为一路上要比比画画,就有了他的一套手势和哑语。


第十五卷 种子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3)

    他们竟可以和圆全人一样在这受活种地过活了。也就想起了那八十一岁的全残老人的恩德,就把九月九定为老人节;为了庆贺男人们不仅都从外面回来,而且都还学会了自己最短缺的活着的技能与绝术,想起了他们回来那天正是六月六,女人们就把六月六定为男人节,称做龙节了;男人们为了感谢走的三年里,女人们忙里忙外,又养孩子又种地,就把七月七定为了女人节,就叫凤节了。老人节里,晚辈都要去给老人磕头,不仅要给老人送上好吃的,好喝的,还要把你给老人准备做的一年四季供他穿的单衣、棉衣拿出来,在庄里比赛、展览后献给老人们。六月六是大忙天,可这一天的龙节里,男人们什么都不干,吃的、喝的、田里的,都有女人们做,他们就在家里大歇一天。歇完了这一天,他们就该到田里加倍忙活了。到了七月七,大忙过去了,女人们也累了,就该她们休着一天了。这一天,男人们不仅要做饭,还必须把最好吃的端到她们手里去。    
    当然,龙节、凤节、老人节,也还要请人来唱耙耧调,大价钱去请几十里外的圆全人来受活舞狮子。自然,孩子们还要放鞭炮,穿新衣,那情况和过年一模样。    
    紒紡矠受活歌:受活歌是耙耧调最早的雏形,是耙耧调的前身。它的调里多的是唤歌,少的是演唱。但唱歌的方式有多种多样,有一人在山脉上干活寂寞、累了的独唱,也有两面山坡相互唤着答着的对唱,也还有一群人闲在村头的群唱。其调律有它的规矩,但歌词则是随着场景和年月不断地变化着。    
    上几辈的残人传唱最多的对唱歌词儿是:    
    喂——嗬嗬嗬……    
    那坡脸上的聋子你听着    
    天上有个仙女儿在唱歌    
    听清了她说嫁给你    
    听不清了你就一辈子独个儿过    
    ……    
    喂——嗬嗬嗬……    
    对面坡脸上的瞎子你看着    
    有只金兔在你的脚前卧    
    捉住了一辈子你都是好日月    
    捉不住一辈子你就吃窝窝    
    ……    
    喂——嗬嗬嗬……    
    沟底的瘸子你听着    
    一口气你要跑上坡    
    跑上来你就是了圆全人    
    跑不上来一辈子你跛着    
    ……    
    喂——嗬嗬嗬……    
    梁上的瘫子你听着    
    仙女在半空寂寞寞    
    站起来她把手给你    
    拉回家去她就是你的媳妇婆    
    独唱多是一人在山梁上种地寂寞时的排闷儿歌,调儿和对唱差不多,但要比对唱悠然、抒情。今天,为了写这部小说,我在受活一住多年,而能收集到的主要独唱歌词儿仅两首:    
    第一首是:    
    地肥呀哦要流油    
    麦粒儿重得像石头    
    路上拾了个麦粒儿    
    扔出去砸烂了你的头……    
    第二首是:    
    我是瞎子你腿跛    
    你坐车上我拉着    
    我的脚替了你脚    
    你的眼呀可借我……    
    2002年10月至2003年4月初稿    
    2003年7月至9月改定于北京清河


后记寻求超越主义的现实

    越来越感到,真正阻碍文学成就与发展的最大敌人,不是别的,而是过于粗壮,过于根深叶茂,粗壮到不可动摇,根深叶茂到早已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像小浪底工程和三峡大坝样横断在文学的黄河与长江之上,割断了激流,淹没了风景,而且成为拯救黄河与长江的英雄。    
    从今天的情况说来,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最大的罪魁祸首。    
    至少说,我们几十年所倡导的那种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的最大元凶。    
    自鲁迅以后,自“五四”以后,现实主义已经在小说中被改变了它原有的方向与性质,就像我们把贞节烈女改造成了娴熟雅静的妓女一样,使她总向我们奉献着贞烈之女所没有的艳丽而甜美的微笑。仔细去想,我们不能不感到一种内心的深疼,不能不体察到,那些在现实主义大旗下风拥而至的作品,都是什么样的一些纸张:虚伪、张狂、浅浮,庸俗,概念而且教条。时至今日,文学已经被庸俗的现实主义所窒息,被现实主义掐住了成长的喉咙。可是,尽管这样,这些所谓的现实主义的作品,还在我们阅读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晃来晃去,穿街而行,而且它们都如游行示威一样,打了横幅与旗帜,穿了由上边学者和理论家们下发的如奖杯奖状一样光亮笔挺的现实主义的西装。阅读了大街,成了他们展览的橱窗,一街两岸,都是他们以艺术的名誉摆设的高档柜台。而读者,只是他们手里随意把玩的泥捏的上帝,和乞丐样等待他们的恩赐艺术与思想的上帝。    
    是他们,强奸了艺术。    
    强奸了文学。    
    强奸了读者。    
    强奸了曾经是那样伟大而神圣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成了他们用嫖资供养的可随时随意发泄文学性欲的资深妓女、千古名妓。从而不得不使文学的每一次成长,为了摆脱妓女的束缚,却付出了牺牲母亲的代价。看看,托尔斯泰不过是他们的一顶帽子,巴尔扎克不过是他们的一条领带,鲁迅和曹雪芹,不过是他们胸前的两枚装饰性衣扣。有些时候,连卡夫卡、福克纳和马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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