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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2006[1].06-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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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6年11月29日第 18 楼      


  这是我第一次在上班时间私自离开学校。 
  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只有老同学能够走进你的骨肉。那天,我把自己遇到的困境一股脑儿向海涛抖搂出来了。海涛认真地听我讲完,才点上烟说,猴子,你无非就是想拯救什么吧,你到底能拯救谁呢?你连—个本来可以不开除的学生也拯救不了,还能拯救谁?你对你们学校的教师不满意,那我又来说说我们学校的教师。当班主任的,不仅把自己的生日告诉学生,甚至把子女的生日也告诉学生,虽没明说,意思不就是让学生送礼吗?还公开向学生索要呢,比如张三的父亲是卖地板砖的,装修房子的时候就问张三要地板砖,李四的母亲是卖水果的,家里来了人或者自己想吃,就问李四要水果。你知道我们二中还办了一所小学,那里面有些老师,谁的父母有利用价值,就给孩子安排好位置,没有利用价值,不管个高个矮,都往最后一排撵!有个班主任还把学生家长的单位、职务问得一清二楚,且记录在案,问到一个女孩的时候,女孩说她爸在新州日报社,老师问在报社干啥?女孩说不知道,只知道他每天往印刷厂跑。老师想,这肯定是印刷工人无疑了,将女孩的位置由中间调到了最后。女孩个子矮,看不见黑板,就回去给她爸说,她爸去学校找班主任商量,班主任才知道他不是印刷工人,而是报社总编,他有个习惯,就是检查从机器里流出来的第一份报纸,把最后一道关。老师闻言,说,我最近正申请副高,需要在市级以上报刊发表一篇论文,总编说,没问题,我们报不是有个教育专栏吗。老师当即把论文稿从抽屉里摸出来交给总编,总编拿回去,连夜为他作文字上的修改,没过两天就发出来了。他女儿自然也就坐上了好位置。 
  这些事情,我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这当然有损教师形象,海涛说,但你不能就此证明所有的教师都如此,像你我,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儿神圣性吧?大部分教师还是好的,否则,每年就输送不出那么多人才。停顿片刻,他说,当然,你们学校很多教师开家庭食店,捆绑着赚学生的钱,这实在是有些糟糕。你想解决这问题,我倒是有一条路指给你。 
  我洗耳恭听。 
  既然大家都认为你是靠岳父,何不干脆利索地靠上去!你处理不了的事,直接报告给你泰山大人,让他来出面。校长反正也是个和稀泥的人,尽早把他撬翻算了,只要你当了校长,手头握有实权,看他们还听不听你的! 
   
  刚听到黄海涛的建议,我感到一身轻松,甚至有些兴奋,但我很快发现,他的建议一点也不适合我。让我把自己努力回避的东西捡起来当武器,实在做不到。这样一来,我不仅没轻松,反而比以前更加沉闷了。 
  佩兰果真续请了半年假。我们之间的裂痕太深,在家已没有多少话说了。之所以能够维持,是裂痕之下有一股涓涓细流。这股细流就是儿子。但佩兰做得很绝,只要有可能,就不让我抱儿子,不让我给儿子洗衣服,更不让我为他洗澡。狗狗像不是我的儿子,是她一个人的儿子。 
  我已经不想回那个家了。 
  可是,在单位上我就能待得住吗?我在课堂上已经找不到飞翔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和我的翅膀一起丢掉了,学生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坐在办公室里,我又常常听到张主任尖厉着嗓子在走廊上说话。政教处和教务处之间有一条回廊,但张主任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他说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与我本人更是一点也不沾边,但我总觉得他的字字句句都是针对我来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胜利的昂扬。 
  我的脾气更坏了,与佩兰争吵的时候更多了。有一天,她直截了当地对我说,黄开亮,你的志向也太低了吧,你只不过当了个教务主任,就要飞起来咬人了,你还想不想当校长?如果想,我就希望你暂时收敛些! 
  这明明白白是在拿她父亲的气势压我。有什么了不起呢,我本来就没想当什么官! 
  我又有好几次想到离婚,只是一直不敢说出口。离婚这个词在夫妻之间是一盆水,一旦说出去就收不回来。 
  但是,要再这么过下去,我非爆炸不可。即便我不爆炸,离婚这个词迟早也会被我泼出去。 
  最妥善的办法就是与佩兰分居一段时间。 
  住的地方是找得到的。今年秋季,从大学分来了六个新教师,学校没住房,就在外面为他们租了房子。租房离校区有近二里地,那地方本是一所抗战时期修的陆军医院,名叫163医院,我们都简称它163,面积很大,里面古木森森;现在虽依旧是医院,只是军转民了,由于一批骨干医生老的老,死的死,新一代骨干前些年又流失到了重庆、成都等大城市,已经显得十分落寞了。空房子很多,他们就拿来出租,而且不租单间,要租就租一层楼。我们学校就租了一层楼,共有十间房,六个教师住了,还余下四间,闲着也是闲着的。 
  钥匙掌握在李校长手里。这天上午,我让李校长给我一把,说我的亲戚来了,需要住些日子。李校长把钥匙给了我,我掂量着那把小小的、泛着铜光的物件,心里像刀剜似的疼痛。我真的要跟佩兰分居吗?真的要离开那个曾经温暖的家吗?……中午,我鼓足勇气对佩兰说,佩兰,我想去163住一段时间。我多么希望她问一问我为什么要去163,多么希望她能够阻拦我,哪怕大吵大闹,歇斯底里,我也会好受些——但她只说了四个字:随你的便。然后,她就搂着儿子,去厕所为他把尿了。 
  当天夜里,我就去新家。床是现成的,还有一张学生桌,一张方凳,这些东西都是学校总务处那次统一拉过来的,预备着再来教师。我只需带上床上用品就是了。 
  晚自习下课半小时后我才收拾东西。佩兰和儿子在另一间屋,他们两人都在笑。我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一是愤懑,更重要的是希望佩兰过来拦我。但他们一直在笑。我看不见他们,但我知道佩兰在用额头顶儿子的额头,肯定是佩兰的头发弄得儿子发痒,儿子就笑了。或许不是这样,儿子笑,是因为他想笑,在母亲的怀里,他感到快乐,至于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是不关紧要的。 
  出门之前,我说,佩兰,我走了。 
  佩兰没回答我,佩兰拖长了声音说,我跟儿子顶牛牛啰。 
  我在儿子透不过气来的笑声中出了门。 
  出租房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修的木楼,踩上去发出沉厚的回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的岁月。我们在三楼,我要的是紧靠楼道口的一间,那六个教师都住在靠里的位置,与楼道口的这间隔着三间空房。我听到他们集中在一间屋子里说话,就悄悄地开了门,又轻轻地把门关上。到处都是灰尘,几只黑色的蜘蛛,在墙的四角布下了天罗地网。不打扫一下是没法住的。幸好盥洗室也在这一边,我用带来的盆子端了水进来,先扫下墙角的蛛网,再用抹布四处擦,包括地板,也弓着背擦干净了。做完这些,我抽了一支烟,才开始铺床。当我疲乏不堪地躺到床上去,心才稍稍静了下来,也才听到那几个教师还没有睡。他们好像在喝酒,划拳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这一幢楼,除了我们学校租了一层,其余的都没租出去,后面是一个长满野蒿的篮球场,前面是几排高大的梧桐树,梧桐之外是围墙,围墙之外是马路,只要我不来,他们就是闹到半夜,也影响不了谁的。 
  当我听到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就把灯关掉了。那群人到盥洗室里洗了脸脚,睡觉去了。 
  到半夜,下起了雨。雨声打在宽大的梧桐叶上。“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万籁俱寂的子夜蕴涵的惆怅,比黄昏更甚。 
  那一切,我曾经拥有的一切,突然间离我那么远。我就像一个站在岸上的人,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船上,却没跟着船一起出航。我承认我感到恐惧。满怀惆怅的恐惧。回去吧,我对自己说,那是我的家,我有权利回到那个宽敞明亮的屋子,有权利去看百草园的繁花,听百草园的虫鸣。离开那个家,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并不是佩兰把我撵出来的,我完全可以回去。但是,自尊心阻止了我。自尊心对我说,别人已把你当寄生虫了,而你不是寄生虫!…… 
  我一直十分谨慎地遮掩着和佩兰的分居生活,吃饭都是在外面一个偏僻的小食店。住在同一层楼的六个教师,我从没在163跟他们打过照面,夜里我比他们回得晚,清晨我又比他们起得早。学校的早自习辅导只有语文和英语两个科目,早自习课从六点四十五开始,单周一、三、五是语文,二、四是英语,双周又调过来。不管该不该我辅导,我都是六点钟准时起床,洗漱完毕,马上离开。初冬时节,天气已经很冷,雾气又大,干冷的雾气里夹杂着冰粒子,把整座城市都封锁起来了。路上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凭感觉往学校的方向趟。那些来城里卖早菜的农人,与我左右而行,近在咫尺,却不见其人,只听见挑担摇荡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尽管我遮掩得很严,还是很快被人知道了。这首先是我感觉出来的。当我走进教学楼,包括洪师傅在内,都拿异样的目光看我。特别是张主任,他有天并没有什么事务,却进了我的办公室。他跟我说话,显得那样亲切。深埋着兴奋的亲切。我一下就明白:他已经知道了。 
  变化实在是太明显了。此前,尽管老师们在很多事情上并没按我的要求去做,但他们表面上是尊重我的,现在一样尊重我,可是已经明显地带上了试探的色彩。 
  随他们怎么想,我已经走出这一步了,我要让他们看清楚,我黄开亮是不是想依附于人的人! 
  这天,我照例比别人晚去163半个来小时,正站在窗前,看斜伸过来的梧桐叶上淡黄色的光斑,还有朦胧影像中潜藏着的一只宿鸟,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只有佩兰会来敲我的门。我转过身猛地把门打开,结果不是佩兰,是李校长。 
  李校长的怀里抱着狗狗! 
  狗狗眯缝着眼,显然是想睡觉了。可是,当他一看见我,眼睛遽然睁大,而且朝我笑了!这东西,以前我逗他,他不笑,我已经八天没见过他的面了,他却对着我笑。他闻到了父亲的气味,父亲的气味比李校长身上的气味更让他觉得有安全感。 
  我紧紧地搂抱着他,鼻子发酸。 
  李校长闭了门,在我的床上坐下了。你小子,他说,开始听人讲,我还不信,要不是今晚江佩兰去找我,我照例不相信。 
  佩兰找了你? 
  那不是!哭成个泪婆子! 
  她哭了,证明她是想我的…… 
  还是你们年轻人有个性,李校长说,我们这些老家伙,除了佩服还是佩服。说分居就分居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不错,真是不错!想当年,我们求爹爹告奶奶想把两口子调到一起也不行!你知道我和老苏分居了多少年?整整十八年!可那是没办法呀,那是工作需要啊,现在,你们好端端地生活在一起,却左右不是滋味,硬是要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狗狗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就在我怀里睡过去了。 
  我问过江佩兰,李校长又说,她还没把这事告诉她父母,其他人大概也不好往她父母耳朵里传,趁这当口,你赶快给我回去!李校长加大了声音,要是江局长知道了,你自己想想吧!……怎么回事呢,看着好好的前途,不懂得珍惜,偏要去毁了它!我问你,你是不是嫌江佩兰是跛子?如果是,当初你干什么吃的? 
  不,不是这样的,我嗫嚅着说。 
  不是这样又是哪样?你摆出来讲嘛,哪怕讲出半条理由,我也不认为你是昏了头。 
  我知道我是没法给李校长讲清楚的,但他的话已让我的那点儿豪情土崩瓦解。 
  一个小时后,我跟李校长一起回了家。 
  佩兰坐在客厅的灯下,当我抱着儿子走进去,佩兰抬头望着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证明她不止哭过一回了。我把儿子放到床上去,回到客厅后,情不能自已,我紧紧地抱住佩兰,吻她。她唔唔唔的,软软的身体颤抖着。 
  我们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那天夜里,佩兰噩梦相续。我也是。不管是她还是我,只要被噩梦惊醒,都紧紧地搂住对方。事实上,我们一夜都没怎么睡觉。 
   
  日子在平静而又平淡中过去。不管说到什么话题,我和佩兰都小心翼翼地绕着道走。我们两人的心思都太曲折了,虽然不吵架,却难以达成最彻底的沟通了。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清河子弟校的何校长突然找到我门上来。何校长显出很疲惫的样子,喝下一口佩兰递来的茶才说,黄主任,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心里有些紧。何校长说,是万丽君的事。被开除后,她母亲去矿上为她找事,可矿上有什么事能给她?煤矿里供给女工的活本来就不多,无非是过磅啊下煤啊服务公司啊一类的,服务公司当然是好单位,可她万丽君能进去?就连下煤这些脏活累活,也还有一长串人等着上岗呢,哪有她万丽君的戏唱?万丽君她爸那么早就离开了矿山,母亲又是家属,矿上还把她当矿工子女对待,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这个月初,清河镇一个幼儿园招教师,万丽君前去应聘,人家对她非常满意,你知道她是很有文艺天分的,当幼儿教师再好不过了。前几天正说要通知她去上班呢,不知他们从哪里听说万丽君是被开除的,马上决定不要了! 
  听何校长谈万丽君,佩兰的脸垮了下来。她对万丽君那双能穿裙子跳街舞的腿太敏感了。我说佩兰,狗狗醒了,你去看看。 
  狗狗并没醒,我是想把她支开,可这无意识地越发伤害了她。 
  佩兰离去后,我问何校长,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收回成命? 
  是啊,人家孤儿寡母的……再说万丽君真不是个坏孩子,她当时怕赔一大笔医药费逃离学校,是以为她跑了,李秋就不会找她母亲赔了。这证明她至少还有怜惜母亲的心吧。在家这段时间,她一直帮母亲去矸石山上捡煤渣,去锅炉房里刨炭灰,把这些废品弄回家来当燃料。她已经不是读书时候的万丽君了。既不化妆也不染发,成天穿着劳动布服,忙上忙下的。你不知道她母亲有多痛心,她母亲怕她将来被男人甩掉,一直想让她漂亮,现在看她成了这副样子,咋会不担心她将来的命运?如果她当了教师,情况就会有所变化的,你们也就挽救了那一家人。 
  我沉吟片刻说,走,我带你找李校长去。 
  李校长听了何校长的陈述,笑着说,老何你也真想得出来,让万丽君去当教师,那不是成心误人子弟? 
  我看不见得,何校长说。 
  可不管何校长怎么说,李校长都不同意。李校长还很不高兴,他觉得何校长的手伸得太长了。 
  不过何校长也缠得,缠了两三个小时,弄得李校长很无奈,只好把张主任叫来,问张主任道,开除万丽君的事,上报没有?张主任头一昂说,早就上报了。李校长手一摊,老何你看,我有什么办法呢,上都上报了。 
  何校长走了。 
  二十天后就下雪了。这里下雪的日子总是伴随着大风,搅天搅地的,不要说鸡公山,就是不远处的建筑物也看不分明。我在办公室给何校长打电话,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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