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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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邻近地窖里跑来的自动枪手们已经伏在墙壁突出部分的后面射击。反攻被击退了。
“米沙!”萨布罗夫减道,“米沙!”
马斯连尼科夫没有作声。
萨布罗夫趴在地上,推开德国人的尸体,用手摸着,摸到了马斯连尼科夫,摸到了军便服上的肩章和红星勋章,后来摸到马斯连尼科夫的脸,又喊道:“米沙。”马斯连尼科夫没有作声。萨布罗夫再摸摸他。在左面靠心脏的地方,湿漉漉的军便服粘住了手指。萨布罗夫试试要把马斯连尼科夫扶起来。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怪诞的想法,假如此刻他能扶着马斯连尼科夫站起来,这是非常重要的——那时他大概还能活。但是马斯连尼科夫的身子无力地在他手上耷拉下来。于是萨布罗夫就托着他,就像马斯连尼科夫4天前托着阿尼娅那样,抱着他跨过砖头走去。
“炮都推来了吗?”他听到发了命令的炮兵中尉的声音,问道。
“是的。”
“放在哪里?”萨布罗夫又问,他站在那里,好像忘了他手里还抱着马斯连尼科夫。
“一门在这里。两翼各放一门。”
“对。”
他走到还剩下一块水泥天花板,可以挡着划火柴的地窖里,把马斯连尼科夫放在地上,自己在他旁边坐下。
“米沙,”他又喊了一声,他划着了火柴,马上用手遮住。
在微光中,他面前闪过马斯连尼科夫的惨白的脸,卷曲的头发甩到后面,有一绺湿发无力地粘在额上。萨布罗夫给他理好。
虽然从最后的谈话到这次沉默把他们隔开只有几分钟,但是萨布罗夫觉得,仿佛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似的。他哆嗦了一下,痛哭起来,这是这5天来的第二次。
一小时后,德国人最后一次的夜间反攻结束,而且明白德国人决定把下次进攻推迟到早晨的时候,萨布罗夫召来参加了突击那所房子的工兵排长,命令他给马斯连尼科夫挖坟。
“就在这里?”工兵诧异地问,他知道,只要可能,阵亡的指挥员的遗体是要从战场运到后方的。
“是的,”萨布罗夫说。
“是不是在我们的地区上比较好些?”
“就在这里,”萨布罗夫说,“现在这也是我们的地区。执行命令。”
工兵们在刨地,试试在地基旁边找到一块冻得不太厉害的土地,可是土地冻得太结实,铲子和铁棍都挖不下去。
“你们在刨什么?”萨布罗夫板着脸问。“我指给你们看,在哪里挖坟。”
他把工兵们领到房子的正中,房屋上面还可以看到残剩的楼板,好像是黑色的十字架。
“就在这儿,”他用皮靴咚咚地跺了跺水泥地。“钻个洞,放进炸药,爆开来就可以埋。”
他的声音是异常地严厉。工兵们迅速地钻了洞,放进炸药,点上引线。发出了短促的爆炸声,声音和周围迫击炮弹的爆炸声没有多大区别。在炸开的地上炸出了一个坑。刨出坑里的碎砖和碎水泥块,就把马斯连尼科夫的尸体下葬。萨布罗夫跳到坑里。他脱下马斯连尼科夫身上的军大衣,费劲地脱下已经僵硬的胳膊上的衣袖,用大衣齐颈脖盖住尸体。天色微微发亮,萨布罗夫弯下腰来,很清楚地看到朋友的脸。他把马斯连尼科夫军便服里的证件取出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又拧下勋章,这时他站起来问道:
“谁有步枪?”
“大伙都有。”
“朝空中齐射,然后填土。我来发令。一!二!”萨布罗夫把自己的自动枪重又装上子弹,和大伙一同开枪。短促的齐射在凛冽的空气中鸣响着。
“现在填土,”他转过身去背着坟墓,不愿看见一块块的水泥和砖头将要落在一小时他还不能想象竟会死去的人身上。他没有转过身去,但是他的背部能感到冰冷的碎砖怎样落到坟里,怎样越堆越高,声音越来越轻,因为砖块越来越多了。现在工兵已经用铲子在扒,把它们和地面弄平。
萨布罗夫蹲下来,从口袋里模出记事簿,撕下一页,草草地写了几行:“马斯连尼科夫牺牲了,”他写道。“我留在这里。如果您同意,我认为让瓦宁连同营部也向前移到科纽科夫的房子里,离我近些,这样是适宜的。萨布罗夫。”
他召来通信员,叫他把字条送给列米佐夫。
“好,现在我们要作战,”萨布罗夫仍旧用原先的忧郁的声调说,在他的声调里含着准备脱眶而出的眼泪。“我们要在这里作战。”他并不是单独对着什么人,又说了一遍。“连长在这里吗?”他喊道。
“在。”
“我们走吧。在右翼的地基下面须要挖几个机枪巢。你的那些机枪都放在第一层吗?”
“是的。”
“那样会被他们炸毁的。须要挖在地基底下。”
他们踏着水泥地走了几步。萨布罗夫突然站住。
“等等。”
这时寂静了一瞬间,我方和德方都没有射击。凛冽的西风穿过废墟吹来,随风送来一阵阵来自西方的炮声,听得很清楚。
在离斯大林格勒50公里的中阿赫图巴,——遥远的炮声传不到那里,只开始有最初的关注进攻的传闻,——清晨,在一所临时做手术室的小屋里的担架上,躺着阿尼娅。已经给她做过一次手术,有一块很深的弹片却没有取出来。
这几天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此刻她一动不动地躺着,面色惨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一切都准备停妥,只等那位同意做第二次手术的外科主任到来,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次手术上。医生们在互相交谈。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您以为她活得成吗?”一个年轻女医生问一个把白帽子一直压到眉心的上年纪的外科医生。
“一般地说,是活不成的,可是到他手里也许能活,”外科医生说。“如果心脏受得了,就行。”
门大开了,一个矮小墩实的人迈着迅速的脚步从小屋的隔壁半间走进来,带来一股冷风。他的手指粗大发红的手伸在前面,显然手已经用酒精擦过。在他的浓密的花白口髭下面,嘴角里夹着一支烟卷。
“上手术台!”他对阿尼娅的担架那边看了看,吩咐说。“给我点上烟卷。”
给他拿来了火柴,他把烟卷凑近火柴,抽了起来,两手仍旧伸在前面。
“听说,”他一边走近手术台,一边说。
“我军转取了总攻势,收复了卡拉奇,并且包围了斯大林格勒外围的德国人。话说完了。”
他用双手做了断然的手势。“详细情形等手术后再说。把我的烟卷拿掉。开灯。”
总进攻进行了两天两夜。在伏尔加河与顿河之间的顿河河套,在漆黑的11月之夜里,各个机械化军铿鸣着缓缓前进,汽车慢慢地开着,常常陷在雪里,桥梁被炸毁。村庄在起火,炮火和起火的火光在天边交织。道路上和田野中间,夜来冻成僵硬的尸体保是一个个黑色斑点。
步兵把耳帽拉得低低的,用手挡着风在雷地行进,常常要陷在雪里。他们用手抬着大炮走过雪堆,砍倒板棚,用它的木板和木料在峡谷上搭起摇摇晃晃的小桥。
在这个冬天的夜晚,两条战线就像在地图上合拢的双手那样移动着,越来越近,准备在斯大林格勒西面的顿河草原上会师。
在这两条战线所包围的区域里,在它们的毫不留情的怀抱里,还有许多德军军团、师团及其参谋部、将军、军官、大炮、坦克、机场与飞机,还有几十万人,他们似乎还理所当然地自命为劲旅,其实他们已经离死不远了。
可是在这天夜里,各报社的排字机上还在排印一向很审慎的情报局战报,人们临睡前收听广播中的最后消息,照常为斯大林格勒担心,关于对俄罗斯说来是在这几个钟点里开始的、经过苦战取得的辉煌战果,还是一无所知。
(1943-194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