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灰色的眼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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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可能说得有点累了,他把车支好,与我握手问安。然后,他掏出一个绣得五颜六
色的烟荷包,还特别把烟荷包拿近我和小民兵,让我们参观一番,显然,那是阿丽娅给他做
的喽。他解开缠绕了好几道的带子,拿出一沓裁得齐齐整整的报纸,折一道印,用两个手指
捏出一小撮莫合烟粒,看颜色他的烟还算中等偏上的,他用熟练的动作把烟粒拨拉匀,舔上
口水,卷好,用打火机点着烟,抽上两口,先“敬”给我(我在这三个人中是年龄最大
的),然后给了小民兵一张裁好的纸,一撮烟末,最后自己卷起烟,吸了两口,又滔滔不绝
地说了起来。
由于我很亲热地接过沾了他口水的莫合烟,我们的关系似乎在这一刻又亲密了些。所以
他这一次一面说一面用一种相当谦恭的态度不断地问:“我说的正确吗?”由于他个子高,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要微微躬身俯就。我呢,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我的习惯性点头使他受到了鼓舞,他向迷惑不解、面呈难色的民兵指着我说道:“请
看,书记在这里嘛,书记已经点头称是了!”
我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书记”,原来是我,我慌忙摇头摆手,“我不是
书记,我可不是书记!”“您不要谦虚”,他断然制止我,“干部嘛,又是汉族大哥,当然
是书记!对于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木匠来说,所有的汉族干部,都是书记!所有的少数民族干
部,都是主任!所有的民兵兄弟,”他拍一拍小民兵的肩膀,“都是连长!”
按照维语的状物比喻方法,那位叫作刚刚长出一圈小蚂蚁似的胡须的民兵从马尔克的话
里似乎得到了点启发,用求助的眼光看着我,问道:“老王哥,这叫我怎么办呢?按照革委
会的命令,夏收期间,任何社员不准去伊宁市,我们在各个路口都站了人……”
这时又围拢过来几个起得早的乡邻,他们都替马尔克说情,“让他去吧,等你娶了媳妇
养了儿子,让他做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摇床送给你!”
我不能再不表态,便问马尔克:“你去伊宁市,需要多长时间呢?”
“一个小时!绝对只需要一个小时!我骑自行车经过奴海古尔(伊宁市一个住宅区,原
先多为塔塔尔人聚居)到卫生学校,把摇床送给卫生学校的一个朋友。请注意,我不卖,我
是送给他的,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维吾尔人的规矩,是朋友就什么都可以要,也什么都可
以给。他呢,会给我一些小麦,还给我一些药,给阿丽娅治病,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
关心、互相爱护……”
一个小时?我翻了翻眼,觉得难以相信。前不久公社一个小伙子向我“借”一个小时的
自行车,我借给了他,结果呢,是两天两夜以后才还给我的。对于这样的“一个小时”,我
并不陌生。但我不愿说破,便说:“那就让他快去快回吧,回来,还赶得及开动员大会,再
说,中午还有面肺子吃呢。”
民兵同志接受了我的建议,放马尔克走了。马尔克在骑上了自行车蹬出了五米远以后,
回头向我甜蜜地一笑,他笑得是这样美好,以致使我想起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描写杨贵妃
回眸一笑的名句来。
这一天的夏收动员会开得一如既往,只是在麦收意义中增加了“用实际行动埋葬刘少奇
资产阶级司令部”一条,并且分析说,丢麦穗掉麦粒,主要是受了“黑六论”的影响。牛杂
碎汤做得很香,可能因为近两年肉食供应一天比一天紧张,大家吃肉少了,所以觉得这一碗
汤喝下去回肠荡气,心旷神怡。几个眼尖心狠的,看到每人盛完一碗以后大铁锅内尚有盈
余,便咕嘟咕嘟把能烫出食道癌来的新出锅的杂碎汤三下五除二吸了进去,又盛回了第二碗。
晚上各自回家,房东老妈妈阿依穆罕用多日存攒、但日前被大猫皮什卡克(皮什卡克的
故事我将在另一篇小说中述及)偷吃了五分之二的酸奶油给我们做了奶油面片,我吃了个不
亦乐乎。饭后阿依穆罕又熬了火候恰到好处的清茯茶,我与房东二老一面品茗,一面促膝谈
心(说“促膝”纯是写实,而非借喻。因为我们都是盘着腿坐在羊毛毡子上的)。这时,听
到有人在门外喊:“穆敏哥!老王哥在这里吗?”
穆敏老爹起身迎了出去,然后把躬身垂手、彬彬有礼的大个子马尔克引了进来。由于是
第一次进这个家,马尔克毕恭毕敬地摊开并并拢两手,掌心向内,诵读了几句祝祷的经文,
然后房东二老与他一同摸脸呼“阿门”,然后马尔克向我们三个人依年龄为序一一施礼问
候。我们腾出地方,请马尔克坐在上首,马尔克直挺挺地跪坐在那里,显出一种傻大个子的
傻气,接过阿依穆罕递过来的清茶,呷了两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
“回来了一个小时了。”他恭顺地答。
从“一个小时回来”到“回来了一个小时”,我“服”了。
人类语言的排列组合真是奥妙无穷。
马尔克呷了几口茶,又掰下一小角馕沾了沾茶水,吃掉之后,说明来意:“我是为了邀
请老王哥才到这里来的,我早就想邀请老王同志到在下那边去坐一坐,‘他会来吗?’我这
样想着,犹犹豫豫。但在我们心里,”他指指自己的心窝,“我们对老王同志是有敬意、有
理解也有友谊的。今天早晨,如果没有老王哥,我就去不成市上了。唉,好人哪!我们应该
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噢!回家与阿丽娅一说,阿丽娅说,快把老王同志请来坐坐,我
们要好好地坐一坐,我们要好好地谈一谈心,我们心贴着心……这岂不好哉!”
房东二老催促说:“老王,快去吧!请去吧!”
于是我不好意思地浅浅一笑,这也是维吾尔人受到邀请时应有的神态,然后我起身随马
尔克去了。
这时已是北京时间晚上11点多,按乌鲁木齐时间是九点多,而按伊犁的经度来计算,
不过是晚上八点半左右,暮色苍茫,牛吼犬吠,羊咩驴叫,一副夏收开镰前的平静景象。如
果马尔克不来,我本打算在茶足饭饱之后磨磨镰刀,早早入睡以养精蓄锐的。他来了,我当
然也很高兴,但一边走一边发愁,依我的经验我知道,“来者不善”,这一去,肠胃面临着
超负荷大干一场的任务,真后悔晚间把猫吃剩的奶油吃得过多了。另一方面我也鼓舞自己,
既去之,则安之,一定抖擞精神去加劲吃、喝、说话,借此机会好好地了解了解这颇有特色
的一家。
他的家就在有水磨的那条街的拐角处,在一株大胡杨树的下面,暮色中我见他的小院门
和小门楼修得整整齐齐,木门上浮雕出几个菱形图案,最上面正中是一颗漆得鲜红的五角
星,五角星中心镶着一个特大号的料器的毛主席像章。小木门似乎还有一点特殊的机关,他
左一拉右一按,没等我看清就自动开了,我们走进去,又自动关上了。
进得门来,只有一条小小的曲径,两边竟全是盛开的玫瑰花,红的红,白的白,芬芳扑
鼻,我既赞叹,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小门和花径。他解释说:“这个院子还有个旁门,我
的牲畜和毛驴车从那个门走。”于是我点点头,用力吸吮着玫瑰花香,随他走到花径尽头,
来到一个把三间房前全部覆盖了的大葡萄架下面。葡萄叶已经长肥,葡萄珠还只有米粒般大
小。我清了清自己的鞋子,马尔克为我推开门,从房里射出一道强光,我躬身进门模仿穆斯
林先叫了一声:哎斯萨拉姆哎来依库姆(问安的话),然后抬头,只觉强光照得我睁不开
眼,原来矮矮的房梁上,挂着一盏汽灯!
我知道这个公社许多队都是有汽灯的。那是1964、1965年社教运动中为大办文
化室而买的,社教队还没离村,大部分汽灯就坏了,不知道是灯的质量不好还是使用保管不
善。等社教队撤走之后,文化室纷纷关、停、并、转,有的改成了木匠房,有的改成了粮油
或农机具仓库,但也都还有一些书、报和简易书架、报架缩在一角接尘土,有的文化室里还
有各种金字标语、红绿纸花、彩灯等饰物,也都自生自灭。至于汽灯,从六五年底以来我连
残骸都没见过了。
因此,马尔克家的雪亮刺眼的汽灯使我觉得兴奋。好不容易调整好了瞳孔以后,我看到
在外屋里是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本来是跪在那里用形状像腰刀的维吾尔式切刀切胡萝卜的,
见我进室问安,她们便站了起来,“请进,请进,老王请进!”第一个女人说。她婷婷玉
立,穿着隐约透出嫩绿色衬裙的白绸连衣裙,细长的脖子上凸出的青筋和锁骨显示出她的极
为瘦削,鹅蛋圆脸,在灯光下显得灰白、苍老,似乎有一脸的愁雾。乳黄色的头巾不知是怎
样随意地系在头上,露出了些蓬松的褐黄色的头发。鼻梁端正凝重,很有分量,微笑的嘴唇
后面是一排洁白的小牙齿,可惜,使我这样一个汉族人觉得有点别扭的是,有一粒光灿灿的
金牙在汽灯的强光下闪耀。但最惊人的是她的眼睛,在淡而弯曲的眉毛下面,眼睛细而长,
微微上挑,眼珠是淡灰色的,这种灰色的眼珠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它是这样端庄、慈祥、悲
哀,但又似乎包含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矜持,深不见底。我以为,她是用一种悲天悯人和
居高临下的眼光正面地凝视着我的。她用她的丰富的阅历和特有的敏感观察了我,然后用简
单的肯定或否定语气词回答了我的问候——当然,我也就明白了,这就是阿丽娅。然后,她
把另一位女子介绍给我:“爱莉曼,塔里甫哥的女儿。”她说话就是这样简短,只有名词。
爱莉曼健壮得像一匹二岁的马驹,面色红里透黑,肌肉是紧密、富有弹性、而又富有光
泽的。她的眼睛也像还没有套上笼头的马的眼睛,热情冲动,眼珠乌黑,她的黑眼珠大得似
乎侵犯了眼白的地盘,尽管她努力用羞涩的睫毛的下垂来遮挡住自己的眼光,然而,你仍然
一下子可以感觉到她的眼里的漆黑的火焰。她的鼻子微微上翘,结实有力,她的嘴唇略显厚
了一些,嘴也大了一点,然而更增加了她给人的一种力感,也增加了朴实感。她比阿丽娅年
轻多了,一看便知道是个未婚的、却是渴望着爱情的姑娘。她个子比阿丽娅矮一些,肩却比
阿丽娅宽,她穿一件褐底黄花连衣裙,上身还罩着一件开领西式上衣,她的左手放在衣袋
里,伸出右手示意欢迎,这种姿势流露着一种洒脱和强悍。她只用鼻腔里的几个“嗯”回答
了我的问候。
马尔克补充介绍说:“这个姑娘是我们的邻居,她跟着阿丽娅学缝纫。她本人是粮站的
出纳,是月月挣钱的人哪!”
马尔克的介绍使爱莉曼不好意思了,她转过了头,而且,我觉得她不高兴地努了努嘴。
我回头看了看马尔克,这一瞬间我才注意到在汽灯的照耀下他的眼珠是那样的蓝,也许
说蓝不恰当,应该说是绿,那是一种非常开放的颜色,它使我想起天空和草地,一望无边。
这三个人的眼珠从颜色到形状、到神态是如此不同,对比鲜明,使我惊叹人生的丰富,祖国
的丰富,新疆各民族的丰富。我甚至从而更加确信,我在1957—1958年遭到厄运,
在60年代远离北京,在1965年干脆到伊犁的毛拉圩孜公社“落户”,确实是一件好事
情。至少不全是坏事情。
马尔克把我让进了里屋,习惯上这应该算是他们的客房。客房比外屋大多了,墙龛里放
置着一盏赤铜老式煤油灯,发出柔和的光;地上铺满深色花毡子。有一张木床,床栏杆呈优
美的曲线,每一个接榫处都雕着一朵木花,四条腿像四只细高的花瓶;床上摆着厚厚的被
子、褥子和几个立放着的大枕头,靠墙处悬挂着一个壁毯。我知道,这张堪称工艺品的床定
是马尔克的得意之作,我也知道,维吾尔人家的这种床一般不是为了睡人,而是为了放置卧
具和显示自己的富裕、自己的幸福生活的。看来他们是上等户,都有手艺嘛,我暗暗想。
这间客房墙壁是粉刷成天蓝色的,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安宁。正面墙上竟贴着五张
完全相同的佩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毛主席像,五张像排列成放射形的半圆,这种独出心裁
的挂“宝像”的方法确实使我目瞪口呆。至少在晚上,这五张花环式的照片与天蓝色的墙
壁,与古老的煤油灯及同样古老的赤铜茶具与赤铜洗手用曲肚水壶,与雕花木床及雕花木
箱,与壁毯及精美的窗帘,并无任何不协调之处。正像他在说话的时候那样大量地引用(有
的引用是准确的,有的是大概的、半准半不准的,有的我以为是他自己杜撰的)语录一样,
乍一听没有任何生硬之感,这实在是“三忠于”、“活学活用”的维吾尔化、伊犁乡土化,
我想。
下面我不准备详细描述这一晚上他们对我的款待了,这款待是成龙配套、一丝不苟、而
又严格地符合礼仪的。我只准备提两个事实,第一,在夜里两点的时候(爱莉曼已经告辞
了),阿丽娅开始切另一部分肉,为我们做酒后食用的酸面片汤。第二,本来我至少近一个
月,消化不大好,我一向没有夜餐习惯,但这次被拉了来,甜食、肉饼、奶茶、抓饭、酒
菜、面片汤,我一点没含糊,舍命陪君子,全吃了个超饱和。我本以为第二天非得急性肠胃
炎不可的,结果完全相反,不但未有异常,而且治愈了酵母片与胃舒平没给我治好的肠胃
病。噢,我还要罗嗦一句,饭菜确是第一流的,但他的酒实在可怕。他透露说,我们喝的是
医疗用的酒精,正是那个要了他的小摇床的卫生学校的朋友“关怀”给他的。
席间,马尔克向我敞开了心扉,挥动着双臂与我畅谈,大部分话是用汉语说的。我曾经
建议用维吾尔语交谈,一是给我自己创造更多的学维语的机会;二是我觉得他的汉语说得不
算流利。但是他坚持要说汉语,遇到表达上的困难他随时插入维语还有别的语。他说:“我
们实际上是汉族人哪,我们爸爸是汉族人啊,我们爸爸是黄胡子啦,黄胡子,老王,你知道
吧?”
“黄胡子”,据说原是东北抗日联军和难民,被侵华日军打散,从海参崴、伯力一带逃
亡到苏联境内,穿过西伯利亚,到达苏联的中亚,从阿拉木图一带回到我国新疆伊犁地区
的。但新疆少数民族用“黄胡子”这个词儿,常带有贬意,因为有许多关于“黄胡子”的吓
人的流言传说,历史上不只一次有人利用这些流言来煽动民族不和。马尔克这样坦然地承认
自己是“黄胡子”的后代,这倒是很惊人的。另外,他的汉语腔调也很特别,既不像新疆汉
人的口音,又完全不是当地少数民族学说汉语的口音。他把“我”全部说成“我们”,也挺
有趣。
“我们的妈妈是俄罗斯。”他继续介绍说,“她的名字本来应该是娜塔里雅·米哈伊洛
夫娜,但是她直到死,人们只叫她娜塔沙。”他叹了口气,然后用我虽然听不懂,但我听得
出他的发音并不标准的俄语咕哝了几句,估计那意思是祝祷他那到老得不到尊敬的母亲的在
天之灵安息。”她本来是一位伯爵夫人的使女,为了逃避布尔什维克的十月革命,跟随主人
来到新疆。我们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