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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淡灰色的眼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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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灵安息。”她本来是一位伯爵夫人的使女,为了逃避布尔什维克的十月革命,跟随主人
来到新疆。我们没见过我们的爸爸,我们不知道我们自己是怎么来的,我们没有办法。我们
后爸爸是塔塔尔人,他骂我们。”这时他改说塔塔尔话,大意是他是他母亲被黄胡子强奸的
产儿。然后又用汉语说:“我们说不上,我们不信。老王,我们一点点儿也不知道我们是怎
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呀,胡大知道!”
    在维吾尔语里,“知道”和“做主”可以用同一个词。我认为,他这里用的“知道”二
字,受维语的影响,包括着做主的意思。“反正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嘛。”忽然他又“暗
引”了一段语录,“我们不愿意做汉人,也不愿意做俄罗斯,也不愿意做塔塔尔,后来我们
就成了维吾尔了。我们也不愿意做农人,我们愿意做木匠……”说着他来了劲,走出室外,
从另一间充当库房用的屋里拿来一个精美绝伦的折叠板凳,一个小儿摇床,一个雕花镜框
架,“这才是木匠。现在的木匠能叫木匠吗?现在的木器能叫木器吗?我们是人!我们要做
好好的木匠,好好的木器。我们做不成,那就去养鸡儿,养羊儿,养牛儿去嘛……”他把不
该“儿”化的鸡、羊、牛“儿”化,讲得兴奋起来,颇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他接着说: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女人呢?噫,有男有女才成为世界。女人,这真是妖怪、撒旦、精灵
啊!她们让你哭,让你笑,让你活,又让你死……”他说,他在他的原籍霍城县清水河子,
就是为了女人的事才搞得狼狈不堪,无法再呆下去,才来到这里的。“是她们来找的我,我
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脸上显出天真无邪的表情,“我们不能让她们伤心呀!”他继续说,
自从来到毛拉圩孜公社,自从和阿丽娅结合以后,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哎,老王,
你哪里知道阿丽娅的好处!与阿丽娅相比,我们在霍城相好的那些女人,只值一分钱!”
    传来了外屋阿丽娅的咳嗽声,她声音不大,但是坚决地警告说:“不要冒傻气,马尔克
哥!”
    阿丽娅管马尔克叫“哥”,这使我不大信服。从外表看来,阿丽娅至少比马尔克大个五
六岁。阿丽娅即使确是美人,也已经是迟暮了。而马尔克呢,身大力足,似乎孕藏着无限的
精力,还没有释放出来。他所以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句语录加一句
俚语,一句维语加一句汉语外带俄罗斯与塔塔尔语,声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细,似乎也是一
种能量的释放。这种半夜里突然举行的宴请,也含有有劲要折腾的意思,虽然,我丝毫不怀
疑他们连同那位邻居姑娘的好客与友谊。
    他和我第一次正式聚会便这样坦率,特别是这样起劲地夸赞自己的老婆,又使我不禁想
起一句维吾尔谚语:“当着别人夸赞人家的老婆是第二号傻瓜,当着别人夸赞自己的老婆是
第一号。”
    后来他又向我介绍那位帮助阿丽娅做饭的邻居姑娘爱莉曼。爱莉曼是十点多钟告辞走了
的,她走后,马尔克问我:
    “您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来?”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唉,可怜的姑娘,她只有一只手!她左手长疮,小时候齐着腕子把手掌割掉了……但
是她非常要强,硬是一只手做两只手的工作,什么饭都会做,拉面条的时候用残肢按住面坨
儿的一端,用右手甩另一端,她连馄饨都能包啊……这也是胡大的事情啊!”
    当我和他谈到队里的生产、分配、财务、干部作风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手舞足蹈地喊叫
起来:“对对对,问题就是在这里!我们是有宝贝的,我们有!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武器,
但是没有使用!”说着说着他拿起了两本《语录》,在空中挥舞,“我们队上为什么有问题
呢?就是没有按照红宝书的指示办嘛,你看你看,读书的目的全在于应用……”他又连篇累
牍地引用起语录来了,我不得不提醒他那些语录我都读过,也都会背诵。从他那未必准确更
未必用得是地方的不断引用当中,我发现他确实是全队背得最多,用得最“活”,颇下了一
番功夫的。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人怎么没有选派到讲用会上去,后来想到他原来是一个不肯
到队上干活也不愿意参加会的人,觉得世界上的某些人和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在这次被招待以后,我曾与一些社员谈起马尔克学语录的情况,多数人都浅浅地一笑,
敷衍地说:“好!好!他学得好!”那神情却不像真心称赞。也是,语录背得多,毕竟无法
不说是“好”事。只是一些队干部明确地表现出嗤之以鼻的态度,讥笑说:“那正是他的傻
气嘛!”
    关于他们的那位邻居姑娘爱莉曼,倒是有口皆碑。她是在五岁时候因手上生疮被截去左
掌的。她非常要强,在学校上学功课出众,由于残废,家里不依靠她作劳动力,小学毕业以
后每天走一个半小时到伊宁市上初中,之后又住宿读了财会学校。她的一只手比别人的两只
手还灵巧,而且力气大。据说有一次她放学晚了,天黑以后在公路上行走,有两个醉汉向她
调笑,她小小年纪,一点也不怕,一个嘴巴把一个醉汉打倒在路边的碱沼里,另一个醉汉吓
跑了。
    对于爱莉曼也有非议,主要是她已经22足岁了,还没有结婚,而且拒绝了一个又一个
媒人。“女孩子大了不出嫁就是妖怪。”有几个老人这样说,据说爱莉曼的爸爸为女儿的婚
事都急病了,但奈何不了她,因为女儿是吃商品粮的国家职工,经济独立,社会地位也高于
一般农民。
    桑妮亚有一次用诡秘的神情告诉我:“老王哥,你没有看出来吗?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
可不要对任何人说。依我看爱莉曼是让马尔克傻郎迷住了,她一心要嫁马尔克哥呢。”
    “什么,阿丽娅……”
    桑妮亚摇摇头,“阿丽娅是我的朋友。她告诉过我,她的病已经好不了了,她要在她还
在世的时候帮马尔克哥物色一个女人,她不放心,马尔克是确实有点傻气……”
    我将信将疑。我回忆那天晚上在马尔克家里与爱莉曼和阿丽娅会面时的情形,我想着爱
莉曼乌黑的眼珠,什么也判断不出来。我想,经过1957年以来的坎坷,我确实已经丧失
了观察人和感受生活的能力了,将来重新执笔写作的心,是到了该死掉的时候了。
    麦收期间,马尔克下地割麦五天,大致是一个顶俩,每天自己捆、自己割、完成两亩
多。队上害怕分地片收麦、按完成量记工分这样做带有“三自一包”的色彩,因为当地习惯
上把分片各收各的也称为“包”工,而“包”字是犯忌讳的。社员们干脆排在一起,大呼隆
干活,说说笑笑,干一会儿直一会儿腰,倒也轻松。唯独马尔克绝不和大家混在一起,单找
一块地干,干完了自己丈量。队上的记工员告诉他,他的丈量是不作数的,工分仍然是按群
众评议而不是按完成亩数来记,他也不在乎,仍然坚持“单干”,同时谈论起来,他对穆罕
默得·阿麦德一类干活吊儿郎当的人猛烈抨击、嗤之以鼻,“让我和那样的人并列在一起干
活吗?我宁愿回家睡大觉。”他声明说。
    根据公社革委会布置,麦收期间还要搞几次讲用和大批判。队长传达上级布置的时候调
子很高,上纲上线,“如果不搞大批判,收了麦子也等于为刘少奇收了去了。”他传达说。
但实际执行起来,他却马马虎虎,有时工间和午间或晚饭后(夏收期间我们集中住宿、吃农
忙食堂),队长宣布搞“大批判”,开场白以后无人发言,然后队长谈谈生产,读读刚拿到
的一份“预防霍乱”或“加强交通管理”或“认真缴纳屠宰税”的宣传材料,就宣布大批判
结束。有一次又这样冷冷清清地大批判,不知谁喊了一句:“让马尔克木匠讲一讲!”马尔
克便突然睁大眼睛讲了起来。天南地北,云山雾罩,最后归到正题,原来他批判开公社革委
会了。革委会有个通知:凡出勤不足定额的,生产队得扣发其口粮,马尔克不赞成,他越讲
越激动。队长几次想制止也没制止住,他论述这种扣发口粮的做法违背“红宝书”的教导,
是刘少奇的“修正主义”的流毒,最后他竟喊起口号来:“坚决反对修正主义!”“建设边
疆保卫边疆!”“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誓死捍卫中央文革小组!”还有一系列“打
倒”和一系列“万岁”他一喊,不由得大家也都振臂高呼起来,竟顾不上考虑他的口号与言
论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这次“大批判”,算是最热烈的一次了。
    五天以后,阿丽娅(她因为有一系列病,夏收期间也没有露一次面)托人捎话来,说是
她病重,要马尔克回家看看。队长不准,说是每年夏收他都是这一套,干个五六天后以照顾
病人为名便溜之大吉。他声称他在这五天已经干完了旁人20天的活,他有权利回家照顾他
貌美病多的妻子,便扬长而去,不管气得大喊大叫的队长。
    队长真地火了,我也觉得马尔克太不像话了,如果都照他这样,生产队只能垮台,公社
乃至整个国家也会不可收拾。所以当队长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建议停发马尔克两口的七八两个
月的口粮以示制裁的时候,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不久之后,马尔克纠集了20来个因各种原因被扣口粮的社员到公社闹了一阵,他又是
挥舞着“红宝书”连喊带叫的。事后县公安局派人来调查,幸亏广大社员都说他自来有些傻
气,他学习“红宝书”是积极和真诚的,他绝无任何反动思想反动言行,这样才大事化小,
公安局的人把他叫到公社训了一顿就算了。看开头那个架势,我们还以为会把他逮捕呢。
    这一年春节他到伊宁市我的家里给我拜年,我借这个机会劝了劝他,少犯傻气,少乱引
用语录,多出工干活。他一再点头,叹了口气,问我:“老王,你告诉我,人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有时候一阵一阵地爱谈禅论道,便引经据典地说:“人是万物之灵嘛。”
    他摇摇头,“我看,人是沙子。风往哪里吹,你就要到哪里去。我们妈妈娜塔莎,不就
是这样吗?十月革命一阵大风,把她胡里胡涂吹到中国来了。我们黄胡子爸爸呢,也是让风
吹来的。我呢,阿丽娅呢,如果没有风吹,我们素不相干的两粒沙子,怎么聚到一起去了
呢?”
    我说我不同意,如果你只是一粒沙子,那么那些木器呢?
    一粒沙子会做出那么精巧美丽、艺术品一样的木器来吗?
    一提木器他就高兴了。他承认我说得对,因为一粒沙子是没有灵魂的,而他和他的木器
都是有灵魂的,他常常做梦梦见一种新式样的木箱或者桌椅或者摇床围着他转。醒来以后,
他就到木工房去,一边想着梦里的形象,一边锛、凿、刨、锯……于是一种新式样的木器就
做出来了。他表示,他一定要为我做一个衣架(钉在墙上的一种),这种衣架虽然简易,但
他要做出点新花样来。
    春节过后,我应邀到马尔克的木工房去参观,房里充溢着令人愉快的木脂的香味。马尔
克用那种小锛子用得非常熟练,轻松如意,不假思索地向木头胡乱砍去,三下五除二就砍去
了一切他所不需要的部分。我最喜欢的还是看他刨木头,与关内木匠用的刨子完全不同,他
用的是一种用一只手从外向怀里拉的刨子,沙、沙、沙,动作很洒脱。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背
心,在拉刨子的时候,他的胸、背、肩、大臂、小臂直到手掌的肌肉都隆了起来,那样子真
像一个显示男性健美,劳动酣畅的雕塑。他的动作既是强健有力的,又是颇有节奏和韵律
的,特别是他的流着汗水的脸上的表情,诚挚而又自得其乐,根本不像一些个“力巴头”干
活的时候那种龇牙咧嘴的样子。他那天蓝色的眼珠里,更是发射出活泼有趣的光芒,完全不
像他滔滔不绝地讲话时候那样带着傻气。
    我欣赏着他的形体和动作,带着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汉族是我国的主体民族,她有
灿烂的文化与悠久的历史,但是在身体的素质和形象方面,她的平均水平是赶不上新疆的少
数民族的,真遗憾啊!
    同时我突然想起阿卜杜拉赫曼裁缝来了,呵,阿丽娅的第二个丈夫与第一个丈夫实在是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生的高扬,另一个简直是衰老和死亡的标志。虽然我完全是局
外人,但我不能不为毛拉圩孜公社头号美女的初婚而扼腕顿足,也不能不为她的现在的幸福
而深感欣慰。
    “我把手里的这一批摇床交了活,下星期就给你做衣架,你还需要什么?别客气,
说。”马尔克告诉我。
    但我没能够得到马尔克的衣架,因为“多普卡”队进驻了。“多普卡”队不愧是火眼金
睛,只一瞥便揪出了马尔克,罪名是:一、利用口粮事煽动闹事;二、打着红旗反红旗;
三、其母是白俄贵族,本人与新老沙皇界限不清。
    生产队开会批斗他一次,先用绳子把马尔克绑了起来,上绑的时候马尔克对绑他的民兵
耳语了一句话,据事后了解,他说:“只要不怕绳子断,你就使劲勒!”
    “多普卡”组长在会上喊了一通以后没人发言,会议出现了冷场,组长干着急没用,便
让生产队长发言。生产队长走到前面。慷慨激昂地说道:
    “马尔克,你为什么这样傻?干木匠活你倒凑合,学习毛泽东思想,你行么?你上过学
么?你背那么多语录,谁承认呢?你这样学语录究竟是为了什么?说,你为什么要冒傻气?
你能懂得什么叫无产阶级司令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吗?连我都不懂,县长说,他也不懂。
你要是懂了,那你这个傻瓜岂不是比县长还高明?难道你要篡党夺权当州长吗?你这就是野
心嘛!你从霍城县流浪而来,你是饿着肚子到毛拉圩孜来的,现在你有了老婆,有了房子,
有了茶叶,有了馕,还有盐巴,你还要干什么?说,你为什么要冒傻气,说,你以后还傻不
傻啦?”
    “多普卡”组长是一位汉族农工,年方20挂零,前年到新疆来看望姐夫,觉得伊犁这
边生活不错,便留下了,但至今还没落上正式户口,便被匆匆忙忙派出来了。他又不懂维
语,让懂汉语的社员给他翻译,换了两个人都说队长的大批判太深也太新,翻不过来,结果
社员们推荐我去翻译,我便介绍说,队长发言的主旨是敦促马尔克认识自己的错误,认真改
正。组长听了很满意,问马尔克:“怎么样,今后改不改?”
    只见马尔克两眼发直,突然大吼一声:“打倒赫鲁晓夫!向江青同志致敬!”台下居然
有不少人随着振臂应和,而组长呢,居然下令松绑,并说:“马尔克的态度还是比较老实
的。不老实我们也不怕,帝、修、反我们都不怕,还怕一个小小的马尔克吗?”
    他被分配去赶大车送粪,我给他跟过车,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维吾尔的谚语说,男
子汉大丈夫什么事都应该亲身经验经验,导师也教导要经风雨、见世面,这回我算是也经了
风雨了,也见了世面了!”
    最妙的是这位“多普卡”组长,见我有文化,又老实,有一天找我去代他起草一份入党
申请书,我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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