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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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救回,如今既已遇到杨无恭,那口气再撑不下去,自然便死了。
杨无恭看她死去,也是黯然。依姬蕙所说,她这个师姐一生听命于人,杀了好几个突厥可汗,到最后,也不知为何,竟是情愿为了颉利,拼却自己的性命。
杨无恭跃下马来,手里抓着铁矛,放开脚步去追荀老夫子和朱喜。他直向南去,使尽全力去跑,踢出一道长长的雪雾。
与突厥人呆久了,有时他会以为自己其实本是突厥人。或许他的身体里本就流着突厥人的血,或许许久许久以前,他的祖宗也是锦袍编发,逐水草而居,热衷于掠夺与残杀。
半日之后,他追上了,荀老夫子正与朱喜缓缓向南行去,那十几个红帽乌衣的长随,照例是鸣鼙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荀老夫子与朱喜惊愕地看着杨无恭,他们以为狂奔而来的是一支突厥骑兵,没想到雪雾散去,显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着突厥袍子的男人。
杨无恭放缓脚步,穿过那些惊得目瞪口呆的长随,走到荀老夫子马前,道:“把颉利留下!”
荀老夫子虽然心惊,却也不愿示弱,他壮起胆子,“哈哈”笑了两声,道:“无知小辈,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么?”杨无恭冷冷道:“你是谁?”荀老夫子道:“老夫乃大唐正五品食人校尉、垂仁堂管制、制天院院主荀二。”说罢,他看着杨无恭,以为杨无恭会立时跪在地上,向自己赔罪求饶。没想到杨无恭也是“哈哈”大笑,道:“荀老夫子可知我又是谁么?”荀老夫子捋捋胡子道:“你这样的无名小辈,老夫如何识得。”杨无恭脱下帽子,缓缓解开发髻,露出头上肉角,张眼瞪着荀老夫子道:“我便是那日大闹制天院的恶鬼杨俟食,今日与荀老夫子重逢,果然是三生有幸。”荀老夫子看着他,脸色渐渐转绿,正待回头去寻朱喜,却已听得身后朱喜叫道:“荀老夫子,你先挡一阵,待我将颉利送至李大人处,再来助你。”荀老夫子回头一看,只见朱喜正头也不回地鞭马而去,那马上除了朱喜自己,自然少不了已被绑得如棕子般的颉利,他又转头去寻他的长随,却只见满地的鼙鼓牛角,那些长随,早已落荒而逃。
荀老夫子暗暗叫了声“苦也”,有心抵挡一阵,说几句硬话,却只觉浑身冰,大腿发颤,索性一拔马头,也跟在朱喜身后狂奔而去。杨无恭冷笑一声,把手中铁矛向荀老夫子砸去。他这一路上日日都在射猎,铁矛砸出之后,准头还是有的,只是他不耐烦学别人那样一招一式,出手十分随意,铁矛飞出后,却是如风车般在空中一路乱翻过去。他的铁矛本就极重,那些野兽,即便只是被矛尾扫中,也要筋断骨折。荀老夫子听得身后风声呼呼,急忙拔剑去挡,却如何挡得住,手中制天剑一碰到铁矛,立时碎成数段,他自己也被砸得飞出好远,摔在地上,一命呜呼。他胯下那匹马,腰背亦被砸断,奔出几步后,软软倒下,嘶鸣不止。杨无恭如飞跑过,口中大喝:“留下人来!”那朱喜听到这声大喝,一个激灵,忍不住便想把颉利扔下,那马儿也收住脚步。朱喜忽地清醒过来,挥着马鞭,拼了命去抽那马,那马儿却不再听他的话,掉转头来,向杨无恭跑去。朱喜在马上手忙脚乱,口中咒骂不止,却无济于事。那马一溜烟跑到杨无恭跟前,低下头来,和杨无恭亲热,——原来却是制天院里那匹青色马,杨无恭走后,朱喜爱它威武漂亮,费十个人畜,把它从荀老夫子手里换了来,没想到今日却是被它坏了大事。
朱喜却是机灵,知道这回绝跑不脱,不待杨无恭吩咐,先把颉利从马上抱下来,解开绳索,扶他坐好,自己“扑通”跪下,爬到杨无恭跟前,哭哭啼啼道:“小的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待哺的婴儿,杀我一人,便如杀了三人一般,我那娇妻,又长得美艳如花,我一死,她必是要改嫁,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贞节女子,多了一个淫荡妇人……”
杨无恭看他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忍不住便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在身上。他一脚把朱喜踢飞,把颉利抱上马坐好,拾起铁矛,牵马便走,竟是再不愿回头多看朱喜一眼。
朱喜却不敢站起,只是跪在地上,对着杨无恭远去的背影,磕头不已。
木杆和其他突厥人一起,在雪野里等杨无恭回来。
他们站在雪里的样子就像石头,像石头一样的沉默,也像石头一样的坚韧。他们让颉利睡在最大的一辆篷车里,颉利非常虚弱,发烧,说胡话,但偶尔睁开眼睛,那锐利的目光,仍不失草原霸主的威严。
杨无恭吃了些东西,去看姬蕙。天渐渐暗了,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突厥老汉,眯着老眼,站在自己的篷车后,呆呆看着杨无恭。几个小孩子追逐着从杨无恭身边跑过。
杨无恭已经好几日未见到姬蕙了。他推开篷车破烂的木门,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在黄昏暗淡的光里,杨无恭看到姬蕙正蜷缩着坐在篷车的角落,她没盖毯子,也没穿长袍,她惊慌失措地用双手遮掩她隆起的肚子。篷车里散放着几件婴儿的小衣服,姬蕙伸出一只手,慢慢把那几件衣服划拉到自己身旁,她看着杨无恭,黑黑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令杨无恭想起那匹牝狼,他在春天的草原上遇到它时,它的眼里便是闪着这样的惟有怀孕的母兽才有的光。
奶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杨无恭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自己的嗓子眼里,“是谁的?”他费劲地问。
姬蕙摇了摇头,又向里缩了缩。
杨无恭扶住篷车,又一次问道:“是谁的?”他说话是如此困难,好像那些字都是一个一个从嗓子眼里拽出来的一般。
奶奶在旁边“咕噜”着道:“不是谁的。”杨无恭转过来,对着奶奶道:“你说什么?”“是女神的,是乌麦女神赐给的,”奶奶坚定地道。
杨无恭苦笑着抬起头,看到突厥人都围了过来,他们脸色平静,看得出来,他们对姬蕙的事并不惊讶。“是乌麦女神赐给的,”杨无恭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他推开人群,拖着脚步,走出突厥人宿营的地方,向黑暗里走去。
半夜里,汉人的军队像潮水一样地涌来,包围了突厥人的营盘。姬蕙把红叶刀藏在怀里,和奶奶一起,走到营盘的空处,那儿已聚了好多突厥人。明晃晃的火把照着,一个汉人将军,骑着一匹大黑马,正得意洋洋地笑着,姬蕙认得那人是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他身边又还有一人,亦是骑在马上,手摇竹扇,正一脸谄笑地对张宝相说着什么,却是那“食人八圣”中的朱喜。
原来朱喜逃得性命后,正在自叹无福,失去这么一个立下大功,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却突然遇上张宝相率领部下五千铁骑,亦是追赶颉利来到此处,朱喜暗想,凭自己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打败那恶鬼的了,不如与张宝相联手,将颉利夺回,这么一来,功劳虽是小些,本来是正五品的官,只怕要变成从六品,却也比两手空空地回到长安好。
张宝相听说有这样的好机会,立时派出斥候,四处哨探,打听得有一队突厥人在此,料想颉利必是躲在此处无疑,便乘着夜色,率五千铁骑呼啸而来,把那几十个逃难的突厥人,围得水泄不通。
张宝相在灵州与突厥人交战多年,颇识得一些突厥话,只听他大声道:“把颉利交出来,本将军便放尔等一条活路!”突厥人并不作声,都呆呆地站着,便似未听到张宝相说的话一般。朱喜“嘿嘿”两声,对张宝相道:“张将军,这些突厥人都是蠢笨如牛,不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只怕不会轻易说出颉利的下落。”张宝相转头问道:“朱先生有什么好办法么?”朱喜道:“待小人一试。”
他翻身下马,右手湘妃竹扇合拢,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左手掌心,绕着突厥人走了两圈,瞧着里面既没有颉利,也没有那恶鬼,料想必是恶鬼先护着颉利逃走了,心里是又恨又喜:恨的是这回又抓不到颉利,喜的是恶鬼不在,他可以无所忌惮。想到此处,他便扯出一个小孩来,用他刚学的突厥话问道:“颉利,快说!”那小孩愣愣看着他,并不言语。朱喜笑笑,轻轻抬起竹扇,在那小孩头上拍了一下。他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却是灌足了内劲,小孩的头颅立时炸开来,身子软软倒下,脑浆血水喷洒了一地。
人群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小孩的母亲踉跄着跑出,抱住小孩尸身嘶嚎不已。
朱喜正待再下狠手,突然从人群里飞出一支箭,直向他面颊射去。朱喜一抬手将箭接住,隐隐觉得手腕酸痛,也是一惊。他大喝道:“暗箭伤人的小子,有种便站出来!”只见木杆一跛一拐从人群中走出,昂然站在朱喜面前。
朱喜看他步履,知道此人并未练过武,便先放下心来。他绕着木杆转了两圈,道:“你胆子好大!”木杆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不出声。朱喜却突地挥起竹扇,在木杆那条伤腿上轻轻一拍,他出手并不快,但木杆却是想避也避不开。那竹扇拍在木杆大腿上,发出“咔”的一声,木杆立时觉得巨痛钻心,再也站不住,向左一歪,倒了下去。朱喜“嘻嘻”笑着,正待出手拍断木杆另一条腿,却忽地听到暗处有人大喝了一声,乃是突厥话,朱喜也不知他喝的是什么,但其中的威严凛烈,却令他手一松,竹扇竟落在了地上。
只见一条高大身影从黑暗里一步步走出来,正是颉利。原来突厥人匆忙中挖了个雪坑,把颉利藏了起来,他在雪坑里听得有人尖叫惊呼,料想必是汉人下了狠手,再藏不住,便走了出来。
颉利低头对木杆道:“好兄弟!”又扶起那哭嚎的女人,将她送回人群中,大声对突厥人道:“我颉利待你们有什么好,你们竟这样待我,要用生命来保护我!”颉利心中确是不解,以前颉利待突厥人颇为酷毒,一些聚落贡赋迟了,又或是少了,颉利必要派出大军,轻则将聚落洗劫一番,重则将聚落中的男人杀尽,女人全掳掠回去作他的奴婢,可如今,这些突厥人,这些黑黑瘦瘦的,沉默得近于呆滞的突厥人,却都愿意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性命甚至他们的子女,来换颉利的命。颉利苦笑一声,道:“我颉利对不住大家,更对不住突厥的先人!”说罢,他转身对张宝相道:“不可伤害他们!我随你走。”
张宝相挥一挥手,几个兵士过去将颉利绑了,他正要下令收兵,却听得朱喜凑过来道:“张将军,不如索性把这几十个突厥人都杀了,把他们首级割下,当作突厥骑兵的首级,缴到李靖李大人处,也是一件功劳。”
张宝相在边关打仗,这种把戏本是做惯的,只是此刻只顾着欢喜,竟把这一节给忘了。他对旁边一个将官使个眼色,那将官心领神会,领了五十骑兵出来,直向突厥人杀去。
颉利看到张宝相出尔反尔,心中大怒,他“呀”地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挣断了身上绳索,直向张宝相冲去。尚未到张宝相跟前,朱喜已跃下马,伸手点了颉利的穴道。颉利倒在地上,怒眼圆睁,却是无可奈何。
突厥人原本就少,又都是老弱妇孺,惟一一个成年男子,也被朱喜拍断了腿,动弹不得,按说张宝相派出五十个骑兵,还是嫌多。没想到却从突厥人里跃出一条人影来,虽然体态雍肿,动作却是轻灵迅捷。只见那人影裹在红色刀光里,如穿花蝴蝶般在骑兵队里飞舞盘旋,片刻之间,便有十数个骑兵从马上翻下来,皆是喉头上着了一刀。这些骑兵的咽喉处,皆有铁甲护着,竟仍是挡不住那简简单单的一刀。
剩下的骑兵,都被吓住,将马呼喝得团团转,生怕那人影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刀便要了自己的命。
那人影自然便是姬蕙,她怀有身孕,本不想出手,但看这情形,张宝相竟是要把突厥人都杀了,她只好趁着敌人不备,先出手杀了十几个,虽然明知于事无补,但她心里只是想着能多撑些时也好,最好是守得杨无恭回来,就算他最终也救不出自己,毕竟还能两人死在一处,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
杨无恭从营盘里出来,但觉头脑里浑浑噩噩。他一股劲往黑暗里走,只想着离开那些突厥人愈远愈好。走到半夜,听得前面有马蹄声响,他闪在一旁,只见一队队的唐朝铁骑,四骑一排,“哧哧哧”地过去,除了偶尔发出一声刀剑撞击的脆响,竟是连马也不叫一声。杨无恭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往突厥人的营盘去,料他们是去捉颉利的,便悄悄跟在后面。
距营盘不到十里,那些骑兵像是得了号令,四散开来,呼喝一声,直向营盘冲去,刹那间将突厥人围得个水泄不通。杨无恭寻了个高坡,远远看着,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喜悦。
他看到颉利被捉了,姬蕙拔出红叶刀,与唐军对峙,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虽然隔得很远,但姬蕙臃肿的身影,却是瞧得清清楚楚。他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恨,跟着又心疼起来,心疼得恨不得立时跑过去把姬蕙搂在怀里,但他毕竟还是忍住了,“她和别的男人……”,他头脑里只剩这行字,“她和别的男人好了,”杨无恭莫名其妙地觉得轻松,好像姬蕙本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是不是和木杆……可木杆,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很龌龊,竟然会这样想,可总得有个男人,可这男人又是谁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个问题,他想自己怎么会这样,可以平静地让崔氏离开,却无法忍受姬蕙的背叛。
在远处,汉人骑兵已经围了上来,姬蕙把冲在最前面那个一刀砍下了马,但四面八方都有人来,突厥人在惨叫,姬蕙的身影被骑兵黑黑的身影遮住了。在火把摇曳的光里,那些身影无声地冲杀着,如同数以千计的鬼魅,正在黑暗的雪野上争抢、撕扯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姬蕙!姬蕙!”杨无恭突然跳起来,向人群里冲去。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面对姬蕙的死。营盘里已乱成一团,突厥人在仓皇奔逃,骑兵在追逐突厥女人,男人则被残忍地杀掉。杨无恭撞击着,闪躲着,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姬蕙已杀得疯了,她眼里除了血,还是血,她想杨无恭真的不会来了,真的离开自己了,她狂叫着,追逐着那在她眼前飘洒的一汪汪鲜血,一刀,一刀,一刀,她不知道自己砍的是人还是马,她的袍子早被鲜血染红,别人的血,自己的血,马的血,突然一切都停下了,她劈开腿站住,提着红叶刀,散开的黑发遮住了她的眼,她“呼哧呼哧”喘着气,用护崽的母兽才有的凶狠目光看着四周。
四周再没有旁的突厥人,骑兵都围了上来,放低长矛,一点一点向姬蕙逼近,一尺,一尺,又是一尺,姬蕙看到矛尖的寒光,就在自己的眼前。“啊——”,她凄厉地叫了一声,围上来的骑兵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
可骑兵们都清醒过来,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她受了重伤,就要死去,并不值得害怕。他们又继续向姬蕙逼近,试图用他们手中的长矛把这个疯女人捅死。
姬蕙把红叶刀横过来,她不愿意死在别人的手里,她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